以頭為凳
在仙崖禪師主持的禪院里,有一位學僧經常利用晚上的時間偷偷的爬過院墻,到外面去游樂。
一日,仙崖禪師在夜里巡寺,發現墻角有一張高腳凳子,才知道有有人溜到外面去。他不驚動別人,順手就把凳子移開,自己站在凳子原來的地方,等候學僧歸來。
夜深之時,倦游歸來的學僧,不知凳子已經移走,一跨腳就踏在仙崖禪師的頭上,隨后跳下地來,才看清是個人,而且還是老師仙崖禪師,又驚又慌,不知如何是好。
以頭為凳的仙崖禪師不但毫無怒意,反而慈祥的安慰他說:“更深露重,小心著涼,趕快回房去加件衣服吧!”
黑暗中,學僧羞紅的臉色完全看不見,只有無數星子在藍的夜空閃著晶瑩光芒,那光芒猶如禪師的慈心。
事后,全寺大眾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仙崖禪師也從不提起,但自此之后,夜晚的禪院墻邊再也不見凳子的蹤影。
夢
晚年時深受禪宗影響的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在鐮倉故居的書房壁上懸掛著一幅,只有一個字“夢”。據說是當時東本愿寺的住持所題贈。
生于公元一一一八年的日本高僧西行法師,曾有和歌云:“夢中花飄零,醒來心難平。”另外有一個澤庵禪師有“夢百首”,其中的“千鳥”一則說:“幻夢當真夢,幻夢夢不醒,午鳥夜夜鳴,催人醒一醒。”
幕府大德川家光曾苦于基督徒之亂,求教于澤庵是否有不戰而勝之道?澤庵回答:“世界是一個夢,只是人在夢中,不知是夢,以為真有這個世界。與人相爭是夢中之爭,醒來之后哪有敵人。把世界當成現實,也是因為在夢中而不知道是夢,所以勝則喜,敗則悲。相爭于自他對立的夢中,勝有何喜?敗有何悲?夢中之爭應該停止,去做一個無勝無敗、無事的人吧!”
澤庵禪師臨終前,弟子請他寫辭世偈,澤庵推辭不掉,拿起筆來寫了一個大字——夢。又在旁邊以細字寫道:“百年三萬六千日,彌勒觀音幾是非,是亦夢,非亦夢,佛云應作如是觀。”寫完即逝,享年七十三歲,時為公元六四五年。
歿于公元一一九O年的西行法師也是享年七十三歲。
生于一八九九年,死于一九七二年的川端康成的人生之旅也是七十三歲。
這是以“夢”串連的凄美巧合嗎?
看腳下
在日本的禪寺,玄關上常懸有“看腳下”、“照顧腳下”的告示牌,請人排好靴子或者注意腳步,不要踏空跌跤,外國游客對于這樣的細心體貼,當然除了心存感激外更有許多驚異佩服,果然是“日本第一”。但是,請人注意腳步的“看腳下”只是衍生的意義,它原始的意義來自禪宗,源于中國。
宋代的法演禪師有著名的“法演四戒”做為住院之自戒。某日,他與三個弟子在回家途中,手提燈火被風吹來,此時,月色微明,法演便要弟子們下一轉語(轉語是表現悟心的話)。暗夜行路端賴燈光,猶如人生行路的杖持,如今燈火熄了,正如人生失去了所杖所拄時,要如何活下去呢?法演追問的就是這樣的心境。三個弟子各自說出了他們的想法,也表現了他們的禪功,其中的一位弟子佛果圓悟說:“看腳下。”
法演深為嘉許。后來佛果完成了“碧巖錄”,在他要到舒州大平寺任住持時,法演便以“法演四戒”勉勵他:
一、勢不可使盡。
二、福不可受盡。
三、規矩不可行盡。
四、好語不可說盡。
坦山與醇酒美人
坦山是明治時代的禪宗學者。在帝國大學教授哲學的他平日從不遵守戒規,喝酒吃肉,百無禁忌,非常的逍遙自在。坦山的朋友云升屬于真言宗,性情剛好與他相反,清規謹守,絲毫不犯,從不飲酒外而且過午不食。
一天坦山正在家獨酌,云升剛好來方。身為佛教徒本該滴酒不沾的,但是坦山并不顧忌,反而爽朗的喊道:
“哎!兄弟,要不要來上一杯。”
“我從來不喝酒,”云升義正詞嚴的拒絕了。
“連酒都不喝的人不是人。”坦山笑道。
“請問,我不是人是什么呢?”云升不禁揚聲質問。
“是一尊佛。”
其實坦山的放任不羈有他清明的底子,絕非俗世的放蕩,下面的這一則故事相信是對坦山最好的說明:
某日,天降大雨,坦山與另一位道友欲往某地,走在一條因雨而泥濘不堪的小路上。在小路的拐彎處遇見一位美麗的女子,因為身著華美的綢布衣裳,系著絲質的衣帶而無法跨過那條土陷泥爛的小路。
“來吧,小姐。”坦山說著,然后就把那位女子抱過了小路。過后坦山和道友繼續趕路,直到天黑掛單寄宿時,一直悶聲不響的道友才按捺不住地對坦山說:“我們出家人不近女色,尤其是年輕貌美的女子,更是禁忌。白天時你的行為實在不夠自重自愛,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什么?那個女人嗎!”坦山驚異的說。
“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還抱著嗎?”
坦山犀利自在的禪風真是令人稱快,即使臨終之際,坦山仍不改禪者風范,尤其是他自己特具的簡明率性作風,在他的臨終通知里更表露無遺。
他在臨終之際,寫了六十張明信片令侍者寄出后即安詳而逝。信的內容是:
拙者即刻臨終,特此通知。
坦山于七月二十七日
知非便舍
北野是日本京都永平寺的方丈。他年輕時喜好四方云游。二十歲那年在行腳途中,遇到一位嗜煙的行人,兩人結伴爬過一條山路之后,來到一株樹下休息,那位行人供養北野一袋煙,因為當時他非常饑餓,所以也就接受了。抽過煙后因為北野稱贊煙味甚佳,那人便送他一根煙管和一些菸草。
那人走后,北野想道:“這樣令人舒服的東西,也許會侵擾禪定,我應立即停止,以免積惡成習。”于是他拋掉了菸草和煙具。
三年之后,他開始研究易經。時值冬季了,他需要一些寒衣,便寫了一封信,托一位旅人帶給數百里外的一位老師。但冬季幾乎都快過去了,既沒有衣服寄來,也沒有音信傳來。好不容易捱過冷酷嚴冬的北野于是利用易經之理,占卜此事,卜出信并未送達。不久之后,他的老師寄來一信,信里果然沒提到寒衣之事。
“如果我以易經去做如此準確的占卜工作,”北野又起警惕之心的想道:“也許會毀環了我的禪學課程。”于是,他又丟棄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易經之術。
到了二十八歲那年,北野愛上了書法和漢詩,對此二者每日鉆研,日有進境,居然獲得老師的贊賞。但他想道:“如果我不及時停止,我就要成為一名書法家或詩人而非禪師了,此非我愿。”
從此他不再舞文弄墨、習字賦詩。終于成為一位禪門大師。
禪師北野一生致力于不執著于任何事物,他圓寂于一九三三年,享年九十二。
功成授首
禪海原是一位武士之子,某次游江戶之時受到一位高官賞識,而做了高官的隨從,結果他竟與主人之妻產了私情,被發現之后,他為了自衛殺死那名大官,然后與大官之妻相偕逃亡。
他倆在亡命天涯之時,淪落為賊,而禪海也在此時發現了那女子貪欲無窮的真面目,灰心之余他離開女子,遠至豐前,成為一名游方僧人;始名禪海。
他為彌補自己的罪過,決定在有生之年完成一件善舉。當時在某處懸崖上方有條山道,非常險峻,已經有不少人在那里遭遇不測。禪海聞知此事,決心在懸崖下面挖一條隧道,如此過了二十八年。有一天,來了一名年輕的武士,欲置禪海于死地,原來,他是昔年那位大官之子,為了父仇,精研劍道,成為高手之后一路追蹤尋仇而來。
“我將心甘情愿的把生命交給你,只要讓我完成這件工作就好。等到這件工作完成的那天,你就可以殺了我。”禪海平靜而懇切的向年輕的復仇者要求道。
于是,這位大官之子耐下性子等待著那一天。經過數個月后,禪海仍然不停的努力挖掘著,武士由于閑著無聊,便開始幫他挖掘。等他幫忙了一年之后,因為禪海堅強意志的感召,他的內心起了微妙的變化。
最后,隧道終于挖成了,寬三十尺、高三十尺、高二十尺、長兩千兩百八十尺。歷時三十年。
“現在來砍我的頭吧!”禪海說道:“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我怎能下手砍自己老師的頭呢?”那位年輕的復仇者含著感動的淚水說道。
不淋一人
有一位禪師寫了兩句話要弟子們參研,那兩句話是:“綿綿陰雨二人行,怎奈天不淋一人。”
弟子們看了這題目,便議論紛紛起來。
第一個說:“兩個人走在雨地里,有一個人卻沒淋到雨,那是因為他穿了雨衣。”
禪師對于這個解釋不予置評,只是緩緩地搖著頭。
于是另外一個弟子就說了:“那是一個局部陣雨,一邊下著雨,一邊沒雨,這種景觀雖不常見,但也不算罕見。所以兩人走在雨地里,才會一個淋不到雨,那是因為他走在沒有下雨的這邊。”說畢,他望向禪師。
禪師仍舊默然不語。
于是,第三個弟子便得意地說了:“你們都錯了!什么穿雨衣,局部陣雨。”他嗤之以鼻的繼續說道:“都太牽強了,其實道理很簡單,一定是有一個走在屋檐下,所以才沒淋到雨。”說罷,他揚揚自得的準備接受贊賞。
禪師微笑著看看他,然后對弟子們說:“你們都執著于‘不淋一人’這一點上,但卻鉆入了牛角尖,其實,所謂的‘不淋一人’,不就是兩個人都在淋雨嗎?”
不能代替
唐咸通七年。
某日,臨濟禪師開示弟子道:“我入滅后,你們不可將正法眼藏也隨著滅卻!”
這宛如遺言的話令弟子們惶惑不已,其中的三圣惠然禪師便代表眾弟子們回答說:“身為弟子的我們,怎敢將老師的正法眼藏滅卻呢!”
臨濟禪師頷首笑問:“那么,假如有人問起:道,是什么?你們要如何回答?”
“喝!”
惠然禪師聲震如雷,這是臨濟禪師一向教導學人的方法。然而臨濟禪師卻頗為失望的說:“誰能想象,我的正法眼藏,以后將要在這些大喝之聲中滅卻!真是令人傷心!”
說完,就坐在法座上端然而寂了。
傷心而又不解的惠然禪師像是自語也像詢問般的說:“老師平時對來訪者都大喝一聲,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學老師的樣也大喝一聲呢?”
“我吃飯你們不能當飽,我死你們也不能代替。”咦!臨濟禪師突然又活過來了!
惠然禪師急忙跪下叩著頭說:“老師!請原諒,請留下多給我們教導。”
臨濟禪師大喝一聲,說:“我才不給你們模仿!”
說畢,就入滅了,真正入滅了。
愚堂與無難
愚堂是日本后陽成天皇時代的國師。德高望重,倍受尊崇的他性喜云游四方,沿門托缽,毫無自恃為國師的驕奢之氣。
某日,他由京都前往江戶,經過一個小村莊。時值黃昏又遇大雨,全身淋得濕透,腳上的草鞋也破爛不堪。他在村旁的一戶農家前發現有四、五雙草鞋掛在窗口,決定買一雙以便替換。賣草鞋給他的婦人看他身上濕得厲害,天色又以晚,就請他在家中過夜。婦人的家中有老母和幾個小孩,個個面有憂色,家中氣氛低沉。愚堂禪師加以詢問后得知這家的男主人是個賭徒,賭贏了就酗酒罵人。賭輸了便四處借錢,又經常夜不歸宿,使家中的生活陷入愁云慘霧之中。
愚堂決定幫助他們,他拿錢請婦人去買些酒菜,然后請他們都去休息。自己則在堂前打坐,等候遲遲不歸的男主人。直到深夜,酒氣沖天的男主人才東倒西歪的闖回家門,一回來又要吃要喝,吵鬧不已,愚堂請他喝酒吃菜并說:“承你太太好心留我避雨過夜,所以買些酒菜作為回報,請慢慢享用。”男主人毫不客氣的吃喝一番后,爛醉如泥,倒頭便睡,愚堂則在一旁打坐到天明。
醒來后已經將前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凈的男主人見到愚堂才請問他是誰,知道他竟是國師愚堂時不禁慚愧非常,連忙向愚堂道歉。愚堂微微的一笑說:“世事無常,人生苦短,你若長此以往,不但會一事無成,還會拖累家人。”這位男主人聽了如夢初醒,恍然大悟,感激之余堅持要送禪師一程,送了三里后,禪師請他回去,他又要求再送五里,然后又送了十里,最后當愚堂再度請他留步時,他下了畢生最大的決心宣布道:“我不回去了,我要追隨你一輩子。”
這個一去不返的浪子便是愚堂的衣缽傳人——無難禪師。
無難傳法
不少日本近代禪師,都是由一位著名的無難禪師一脈相承而來。
無難禪師在未入禪門之前,是一個賭博酗酒不負責任的浪子,直到某天因緣際會受了愚堂禪師的感化才痛改前非,潛心習禪,終有所成。因此無難非常感念恩師的教化,他衷心希望著這樣美好的傳承能代代延續,尤其是從他自己手中交出時,他希望能看見當年恩師愚堂所看見的:肅穆的心,熱切的眼。
無難只有一位繼承人,名叫正受。正受完成學業之后,無難召他入見:
“據我所知,你是唯一將傳受此法的人。這里有一本書,代代相傳,師師相授,至今已有七代了。我也依照我的領悟加了不少見地。由此可見此書的價值,現在我將他交給你,以示傳承之意。”
“既然這本書如此重要,您最好還是自己保存著吧!”正受從容的拒絕了,并且解釋說:
“因為我接受的是你不立文字的禪,我喜歡這樣的本來面目。”
“這點我知道,”無難有點訝異地說:“即使如此,它已傳了七代之久,你不妨留著,作為承受此法的一種象征。”說畢,即把書遞過道:“拿去!”
正受只好接過書本,時值冬日,雪花紛飛,寒冷異常,室內燒著火爐,正受接過書后,隨即將它投入火爐中,他無意占有它,從習禪之后即不再發脾氣的無難突覺有一股怒意混合著失望從體內升起,不禁吼道:“你在干啥?”
“你在說啥?”正受回吼道。
無難吃驚地望著正受年輕的臉龐,突然心意平和了,流年似水,他是老了,然而“法”仍會傳承下去,以他自己日新月異的方式傳下去。
而頃刻間,那本傳法書已燒成灰燼。
地獄與天堂
武士信重疑惑于天堂與地獄之說,特向白隱禪師請教:
“真的有天堂和地獄嗎?”
白隱問他:“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名武士。”信重答道,言下頗為自傲。
“你是一名武士!”白隱叫道:“什么樣的主人會要你做他的門客?看你的面孔!猶如乞丐。”
信重聽了非常憤怒,按住劍柄,作勢欲拔。
“哦,你有一把劍,但是你的武器也太鈍了,根本砍不下我的腦袋。”
白隱毫不在意的說著。
信重被激得當真拔出劍來。
“地獄之門由此打開。”白隱緩緩說道。
信重心中一震,當下有所悟,感佩之余,遂收起劍向白隱深深鞠了一躬。
“天堂之門由此打開。”白隱欣然而道。
白隱是日本禪宗里的著名高僧,培育他的老師住在信州飯山,兩人的師徒之情極深,在白隱要外出云游時,老師給他的臨別贈言是:“聚離都為友,如影隨身行。”
這位老師就是無難禪師的傳人——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