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是禪宗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他們所開創的“東山法門”【《傳法寶紀》道信、弘忍傳題均作“雙峰山東山寺”。見楊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壇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附編一,164頁。案:下文引《傳法寶記》均為此本(《大正藏》本殘而不全,故不用)。】,是禪宗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捩點,一個里程碑,標志禪宗真正意義上的成立。
道信(580~651),俗姓司馬,河內人,因其父任永寧令,全家遷徙至蘄州。七歲出家。僧璨隱舒州皖公山時,往赴受法,依學十載。隋煬帝大業間,賊圍吉州城七十余日,教全城合聲同念“般若”。后來留止于廬山大林寺,達十年之久。唐高祖武德七年(624),蘄州道俗請度江北,因見黃梅雙峰山“有好泉石”,遂造寺終止。大作佛事,廣開法門,接引群品,四方龍象,盡受歸依。太宗三次敕使,禮請入京,均辭老不赴。永徽二年閏九月示寂,春秋七十二。
道信的歷史功績,首先是北遷黃梅,辟宇授徒,對于禪宗的傳承方式作了大膽的革新。其次,道信對于禪宗思想和入道方便上,也作出了有益的建設和改革。凈覺《楞伽師資記》之《唐朝蘄州雙峰山道信禪師》說:
其信禪師,再敞禪門。宇內流布有《菩薩戒法》一本,及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為有緣根熟者說我此法,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大正藏》卷八五,1286c?!?/FONT>。
有關《菩薩戒法》的內容,《楞伽師資紀》沒有留下更多的記載。聯系道信倡導的“一行三昧”禪法,其戒法當屬“安心”和“見性”的方便法門,旨在制止修禪過程中妄念的泛起。戒與禪相輔以行,正是“東山法門”的門風之一。菩薩戒屬于大乘菩薩所受持的戒律,與小乘聲聞所受持的戒律有所不同。達摩以下二傳、三傳,所修都是頭陀行。十二頭陀行本屬聲聞乘律儀,但是達摩從一開始提出“二入四行”時,就已經為其注入大乘思想。尤其是第四“稱法行”,強調在“三輪體空”中修行大乘菩薩的六度,自利利他,“莊嚴菩提之道”,在根本上和菩薩戒的精神是一致的??梢娺_摩所傳禪法,從一開始就為禪宗重視菩薩戒點燃了慧燈。道信開宇后的實際情形,已與十二頭陀行不相融合,以菩薩戒法取代頭陀行,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又據史載,梁武帝、陳文帝和隋煬帝都曾受過菩薩戒,從者乃至數萬人,足見其風氣之盛。道信在禪宗的傳承上,首倡菩薩戒法,也似存有時代風尚的影響。這種戒禪結合的門風,也為后來南能北秀所繼承。神秀《大乘無生方便門》說:“菩薩戒是持心戒,以佛性為戒。性心瞥起,即違佛性,是破菩薩戒;護持心不起,即順佛性,是菩薩戒?!?FONT color=#cc0000>【《大正藏》卷八五,1273b?!?/FONT>惠能《壇經》曾引《菩薩戒經》說:“戒本源自性清凈。”并發揮說:“見自性自凈,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FONT color=#cc0000>【《敦煌新本六祖壇經》,20頁?!?/FONT>不過惠能已改念佛為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法,受菩薩戒也改為受無相戒了【同上書,5頁?!?/FONT>。
道信還是將“一行三昧”引入禪宗的第一人,“一行三昧”也是東山法門的標志之一。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開章明義即說:“要依《楞伽經》‘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說般若經》‘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比 独阗そ洝酚⌒?,乃初祖以來的傳承;而“一行三昧”的源流,則取自天臺宗的智顗。我們知道,道信曾居止大林寺十年,廬山乃是天臺、三論宗的重鎮,而天臺宗在當時的影響又如日中天,在這種歷史和環境的薰陶下,受其影響也不為無因。智顗《摩訶止觀》說:“《法華》云:‘又見佛子,修種種行,以求佛道?!蟹ū姸?,略言其四:一常坐,二常行,三半行半坐,四非行非坐?!?FONT color=#cc0000>【《摩訶止觀》卷二上,《大正藏》卷四六,11a。】藉此四種修法,即可正觀實相,住于三昧。他在進一步闡述“常坐三昧”時說:
一常坐者。《文殊說》【 即[梁]曼陀羅仙譯《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其經原文與下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所引大體相同。原文見《大正藏》卷八,731a~731b?!?/FONT>、《文殊問》【即[梁]僧伽婆羅譯《文殊師利問經》。其卷下《囑累品第十七》云:“于九十日修無我想,端坐正念,不雜思惟。除食及經行、大小便時,悉不得起?!币姟洞笳亍肪硎?,507a。】兩般若,名為一行三昧。今初明方法,次明勸修。方法者,身論開遮,口論說默,意論止觀。身開常坐,遮行住臥?;蚩商幈姡殑t彌善。居一靜室,或空閑地,離諸喧鬧。安一繩床,傍無余座。九十日為一期。結跏正坐,項脊端直。不動不搖,不萎不倚。以坐自誓,肋不至床,況復尸臥,游戲住立。除經行食便利,隨一佛方面,端坐正向。時刻相續,無須臾廢。所開者專坐,所遮者勿犯。不欺佛,不負心,不誑眾生??谡f默者,若坐疲極,或疾病所困,或睡蓋所覆,內外障侵奪正念,心不能遣卻,當專稱一佛名字,慚愧懺悔,以命自歸,與稱十方佛名功德正等【《摩訶止觀》卷二上,《大正藏》卷四六,11a~11b?!?/FONT>。
道信在四種三昧里,只擷取了“一行三昧”亦即“長坐三昧”一種,而且在具體修法上,也不全同智顗所論。他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里詳細地論述道:
欲入一行三昧,應處空閑,舍諸亂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專稱名字。隨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續,即是念中能見過去、未來、現在諸佛。……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普賢觀經》云:“一切業障海,皆從妄相生。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笔敲谝粦曰?。并除三毒心、攀緣心、覺觀心念佛,心心相續,忽然澄寂,更無所緣念?!洞笃方洝吩疲骸盁o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無所念?即念佛心名無所念。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識無形,佛無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心常憶念佛,攀緣不起,則泯然無相,平等不二【本文用敦煌二種寫本互校,以伯本(P.3436號,載《敦煌寶藏》第128冊)為底本,校以斯本(S.2054號,載《敦煌寶藏》第15冊)。《大正藏》系過錄斯本,然脫漏訛誤不一?!?/FONT>。
我們拿道信與智顗的說法兩相比較,就可以發現:道信取《文殊說般若經》而舍《文殊問般若經》,把克期取證的九十日放寬到一年、三五年,以至更長【《楞伽師資記》云:“或可一年,心更明凈?;蚩扇迥辏母鲀??!?見《大正藏》卷八五,1287b?!?/FONT>。四祖身體力行,“晝夜常坐不臥,六十余年,脅不至席”【《歷代法寶記》之《唐朝第四祖信禪師》,《大正藏》卷五一,181c?!?/FONT>。并且常常以此為教:“每勸門人曰:‘努力勤坐,坐為根本。能作【案:這個“作”字,即指“坐”的行為。意謂能夠如此這般地坐上三五年,就可打下習禪的基礎,而后“久久堪用”。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9講:“‘作’指勞作,主要指務農而言?!保ā秴螡饘W論著選集》卷五,齊魯書社,1991年,2754頁)理解有誤?!?/FONT>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饑瘡,即閉門坐。莫讀經,莫共人語。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傳法寶記》之《唐雙峰山東山寺釋道信》,見《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一,166頁?!?/FONT> 五祖弘忍在其門下,也是“晝則混跡驅給,夜則坐攝至曉,未嘗懈怠,精至累年”【《傳法寶記》之《唐雙峰山東山寺釋弘忍》,見《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一,167頁?!?/FONT>。達摩本有“面壁九年”的傳說,“東山法門”更以坐禪作為門風相號召。道信曾在吉州教導百姓念“般若”退賊,說明他早在江南的時期,就已經奉持摩訶般若波羅蜜了。此際只是輕車熟路,將達摩禪以《楞伽經》印心的傳承,與般若系的“一行三昧”,自然融合統一,體現了“東山法門”的又一特色。我們知道,念佛是凈土宗的一個重要特征。道信倡導的“一行三昧”的念佛法門,與凈土宗雖有淵源,但是又有所區別。首先,凈土宗行者念佛的目的是往生西方,念佛是求生凈土的修行方法。凈土既在心內,也在十萬億佛土之外。而道信提倡念佛,只是為了直探心源,自證菩提,將念佛當作引發禪定的特有方便。他認為即心即佛,無須外求:
問:“臨時作若為觀行?”信曰:“直須任運?!庇衷唬骸坝孟蛭鞣讲??”信曰:“若知心本來不生不滅,究竟清凈,即是凈佛國土,更不須向西方。……佛為鈍根眾生,令向西方,不為利根人說也。”【《楞伽師資記》,《大正藏》卷八五,1287c?!?/FONT>
道信的凈佛國土自在于心,后世稱作“唯心凈土”。很明顯,他對西方凈土說雖不否定,但對于這種行者卻至為輕視。
其次,凈土宗在其始,對于實相念佛、觀想念佛和稱名念佛三種念佛法門,都無所偏廢,而著重于觀想念佛。后來因為重點移向了《阿彌陀經》,也就專以阿彌陀佛為念了。而道信所主張的“系心一佛”,只是心惟,而非口誦。也無專定的對象,甚至認為,一即一切,念一佛“亦與念無量諸佛功德無二”。
第三,凈土宗念佛,乃是企望取得阿彌陀佛的愿力作為增上緣,能夠往生極樂世界。道信主張的念佛,只不過是被當作抑制外緣、以定開慧的手段。他說:“常憶念佛,攀緣不起,則泯然無相,平等不二。”【《楞伽師資記》之《唐朝蘄州雙峰山道信禪師》,《大正藏》卷八五,1287a?!?/FONT>
第四,初期凈土宗在念佛時往往須要觀想佛的相好功德。即如善導,他既以稱名念佛為正行正定業,又著《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教人結跏趺坐后,“即以心眼,先從佛頂上螺髻觀之”,依次為頭、腦以至脛、足【《大正藏》卷四七,22c?!?/FONT>。道信主張的念佛,則只“專稱名字”,“不取相貌”,“直須任運”,無須觀行。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中,在論及了“一行三昧”即念佛三昧,念佛是自證菩提的方便法門之后,又有下面一段釋惑的文字:
問:“云何能得悟解法相,心得明凈?"信曰:“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計心,亦不思惟,亦不觀行,亦不散亂,直自運。亦不令去,亦不令往,獨一清凈,究竟處,心自明凈?;蚩芍B看,心即得明凈,心如明鏡。或可一年心更明凈,或可三五年心更明凈?;蚩梢蛉藶檎f即悟解,或可永不須說得解。經道:眾生心性,譬如寶珠沒水,水濁珠隱,水清珠顯。為謗三寶、破和合僧諸見煩惱所污,貪、嗔顛倒所染,眾生不悟心性本來常清凈,故為學者取悟不同,有如此差別。今略出根緣不同,為人師者善須識別?!?FONT color=#cc0000>【《大正藏》卷八五,1287b?!?/FONT>
就是說,上面所說的安心方便,也未可一概而論。由于人的根機的不同,“心得明凈,悟解法相”,也可以不藉助念佛看心等,自然獲得?!盀槿藥熣呱祈氉R別”,方能作到因人施教。他最后的結論很靈活:“略舉安心,不可具盡,其中善巧,出自方寸?!弊宰C到底如何,就看各人的因緣、根機和解行的程度了。這為后來南禪的無所執著,隨心任運,埋下了方便的種子。
東山寺和“東山法門”的正式建立,最終還是完成在弘忍的手里。弘忍(601~674),俗姓周,黃梅人。童真出家,師事道信?!稓v代法寶記》說他:“常勤作務,以禮下人。晝則混跡驅給,夜便坐攝至曉,未常懈倦。三十年不離信大師左右?!?FONT color=#cc0000>【《歷代法寶記》之《唐朝第五祖弘忍禪師》,《大正藏》卷五一,182a。】道信臨終,人問誰可承傳,道信說:“弘忍差可耳?!?FONT color=#cc0000>【《傳法寶紀》之《釋道信》:“門人知將化畢,遂談究鋒起,爭希法嗣。及問將傳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薄?/FONT>唐高宗咸亨五年(674)示寂,春秋七十四。
弘忍同其列祖一樣,沒有自撰過著作,其《修心要論》【《導凡趣圣悟解脫宗修心要論》唯有敦煌寫本傳世,如P.3559b、P.3664b、P.3777e、北8390(裳075)等。署名“蘄州忍和上”。《大正藏》卷四八所收,題為《最上乘論》,據稱底本為“大日本續藏經”,與敦煌本在字句上略有出入。據《大正藏》本后附記之年號“隆慶四年”、“正德六年”可知,原本為明刻本。此本文字有些地方顯系后人修改,以致文義訛誤。以下引《修心要論》據敦煌P.3777號卷子,見黃永武編《敦煌寶藏》第130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印行本?!?/FONT>,也題名“導凡趣圣悟解脫宗”或“蘄州忍和上導凡趣圣悟解脫宗修心要論”【P.3777e原題。】,是弟子們撮其大旨筆記而成,并非弘忍親自擬定?!独阗熧Y記》說:“其忍大師,蕭然凈坐,不出文記,口說玄理,默授與人。在人間有禪法一本,云是忍禪師說者,謬言也?!?FONT color=#cc0000>【《大正藏》卷八五,1289b。】近人研究發現,《修心要論》同《楞伽師資記》里慧可所說法甚為相似。由此推斷,弘忍不但傳有本禪法,而且是上承著二祖【參印順:《中國禪宗史》第2章,臺灣正聞出版社,1990年,76~81頁。印順法師認為:“從‘忍師弟子取所傳聞’而論,傳為慧可所說的,倒可能是弘忍所說;再由弘忍后人,擴充改變而成。這部《修心要論》,代表東山法門下觀心的一流?!币?9頁。據此,我們仍將《修心要論》作為弘忍思想的記錄看待?!?/FONT>。
弘忍的基本禪學思想仍是秉承道信,但是有所深化和拓展。他認為:一切眾生本具清凈之心,在這個理論基礎之上,進而提出他的“守心”論,認為是達到自證菩提、解脫成佛的根本法門?!缎扌囊摗分貜娬{這一點,如:“既體知眾生佛性本來清凈,如云底日,但了然守真心,妄念云盡,惠日即現。”【《敦煌寶藏》第130冊,560a?!?/FONT>道信只提在一切行住坐臥中,觀其清凈本性;而守住本凈之心,不讓妄念污染,提出修心的要求,則是弘忍禪學思想的發展。后來的北宗,就在“不使惹塵埃”一點上,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弘忍還說:
夫修道之體,自識當身本來清凈,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凈之心。此見【“見”,《大正藏》本《最上乘論》作“是”。見《大正藏》卷四八,377a。P.3434號作“見”。】本師,勝念十方諸佛【《敦煌寶藏》第130冊,559a?!?/FONT>。
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門,十二部經之宗,三世諸佛之祖【《敦煌寶藏》第130冊,559c。】。
弘忍雖然沒有說放棄念佛,至少是將之置于不太重要的位置。又像如此將心性凌駕于三世諸佛和十二部經之上,也為前此宗師言論中所不曾見。這與南宗后來專重心解,而將教門其余棄而不顧,當然有著直接的關系。
弘忍在對待念佛這一問題上無疑是繼承了道信的思想的【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說:“《大品經》云:‘無所念者,是名念佛?!蔚让麩o所念?即念佛心名無所念。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币姟洞笳亍肪戆宋澹?287a。個別字句據其校注改?!?/FONT>。此時的黃梅,已經“十余年間,道俗投學者,天下十八九”【《傳法寶紀》之《釋弘忍》,見《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一,167頁?!?/FONT>。這么多的人,如何教化?在運用念佛這個修行方式上,與道信又有何同異?《傳法寶紀》為我們透露了一些消息:
根機不擇,齊速念佛名,令凈心,密來自呈,當理與法,猶遞為秘重,曾不昌言。倘非其人,莫窺其奧。至乎今之學者,將為委巷之談,不知為知,未得謂得,念佛凈心之方便,混此彼流。真如法身之端倪,曾何仿佛。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凈性已寂,夫何凈心。念凈都亡,自然滿照。於戲,僧(慧)可有言曰:“四世之后,變成名相”,信矣【《傳法寶紀》之《論》,見《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附編一,169~170頁?!?/FONT>。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個念佛法,《傳法寶紀》語焉未詳?!缎扌囊摗吩谶@個方面作了詳細的介紹:
若初心學坐禪者,依《無量壽觀經》端坐正身,閉目合口,心前平視,隨意近遠,作一日想,守之【《大正藏》本《最上乘論》作“作一日想守真心”,非是。其說詳下。】,念念不住。即善調氣息,莫使乍粗乍細,即令人成病苦。若夜坐時,或見一切善惡境界,或入青黃赤白等諸三昧,或見自身出入光明,或見如來身相,或見種種變現,知時攝心莫著,皆并是空,妄想而現。經云:十方國土皆如虛空,三界虛幻惟是一心作。若不得定,不見一切境界者,亦不須怪。但于行住坐臥中,恒常了然守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滅。一切萬法不出自心,所以諸佛廣說若許多言教譬喻者,只為眾生行行不同,遂使教門差別。其實八萬四千法門,三乘位體,七十二賢圣行宗,莫過自心是本【《敦煌寶藏》第130冊,560c?!?/FONT>。
可見,東山門下的念佛,至此時已經不完全采用道信的念佛名的辦法,而是賦予了很強的“觀念”色彩。即依據《觀無量壽經》所述之“十六觀”法【[劉宋]彊良耶舍譯《觀無量壽佛經》:“佛告韋提希:汝及眾生,應當專心,系念一處,想于西方。云何作想?凡作想者,一切眾生自非生盲,有目之徒皆見日沒,當起想念。正坐西向,諦觀于日,令心堅住,專想不移。見日欲沒,狀如懸鼓。既見日已,閉目開目,皆令明了。是為日想,名曰初觀?!币姟洞笳亍肪硎?,341c~342a?!?/FONT>,以為入定之方便,其中“若不得定,不見一切境界者,亦不須怪”一語可證。“作一日想,守之”,修的正是“十六觀”中的日觀(也叫日想觀),即觀日落,正坐向西,憶想西方,令心堅住,觀日沒狀如懸鼓,閉目、開目皆令明了【《大正藏》本《最上乘論》將此句改作“作一日想守真心”,并沒有弄懂原意。而且,如果“初心學坐禪者”下手就要“守真心”,恐怕有些勉為其難。】。這樣長時間地修下去,直到“但于行住坐臥中,恒常了然守真心,會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滅”,了悟“一切萬法不出自心”之時,“即自見佛性”。這個時候,就該如《傳法寶紀》所說,“密來自呈,當理與法”了。
然而,弘忍對念佛求生西方始終是否定的,他甚至說念他佛不免生死,守我心才能得到彼岸:
問曰:“云何凡心得勝佛心?”答曰:“常念他佛,不免生死。守我本心,得到彼岸。故《金剛般若經》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手卣嫘膭倌钏稹S盅詣僬?,只是約行勸人之語,其實究竟果體,平等無二。”【《敦煌寶藏》第130冊,559c。】
這樣,就從根本上同凈土宗的念佛劃清了界限。當然,念佛不能了生死,只是宗門見解,多少帶有自高門戶的意味,并非符合經典的了義。但是,弘忍是從方法論而不是從本體論上否定念佛的。他所否定的,其實是借助他力向心性之外別求往生這種修行方式,對念佛往生最后成就的佛果與守心最后成就的佛果,他不認為孰高孰低。但是,念佛名下手尚易,觀念成就甚難,而通過念佛達到凈心(守心)則難上加難。凈心后“密來自呈,當理與法”,在弘忍門下乃“秘重”之事,“倘非其人,莫窺其奧”。大家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念佛,而難知念佛后的印心。未能登堂入室者自然有種種的揣測,也難怪《傳法寶紀》中感嘆“至乎今之學者,將為委巷之談,不知為知,未得謂得,念佛凈心之方便,混此彼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