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佛教,無論何宗何派,從會昌以后,衰微零落,幾乎至于滅絕。而在這不絕如縷的形勢之中漸漸蘇其殘喘,猶得保留它的偉大勢力的只有禪宗。而中國佛教的一線生機,也就仗著禪宗這一宗傳承連綿以至于今日。我們推崇禪宗,卻不可忘了當年拼命弘揚這一派禪宗的神會和尚。
南宗在最初的時期,僅僅流傳于嶺南一帶,北宗的神秀大師與其弟子普寂、義福兩大師,都是身為帝師,聲名蓋國,勢焰熏天,若不是為法忘身、百折不撓的神會和尚出來,南宗實難有出頭之日。然而在最近一千年之間,一般佛教徒對神會僅有些微薄淡漠的印象。由于胡適先生,從敦煌寫本中,發現了許多重要禪宗史料,才使我們知道他是南宗北伐的總司令,是新禪學的建立者,是中國佛教史上一個偉大的人物。我們對這位為法忘身、百折不撓的古德,自然由衷地產生一種景仰的敬意。可在這景仰的同時,回顧隋唐以后禪宗史,卻又觸引起我一種特殊的感想。有人會說,中國佛教的幸存,是存在這位神會和尚手里。而我卻要說,中國佛教的衰亡,也亡在這位神會和尚手里!
我們知道,北宗是漸修,南宗是頓悟;北宗重在行,南宗重在知;北宗主由定生慧,南宗主以慧攝定,這是兩宗最大的差異。現在推翻北宗而專弘南宗,便是不尚漸修,而惟尚頓悟;不重行,惟重知;不主由定生慧,而主以慧攝定。這是始于神會和尚所造成的一種風氣。于是,當時的佛教徒,以不立文字而輕棄一切經卷,以無念為宗旨而指斥修習有為,以定慧齊等而反對坐禪入定,以立地成佛而破除三劫五乘,以機鋒肆應而馳鶩空談立辦,莫不舍難趨易,棄實崇虛,積習相承,每況愈下,乃至不知圣教究何所說,不知修行應何所依,正信還沒生根,便說已經“開悟”;菩提尚未發心,侈談已經“見性”。于是滿街圣人,遍地野狐!近代中國的僧侶,很多往往不通經教,不事修持,其主要根源之一,便是專弘南宗的流弊。一念相應,即成正覺,在上根大器,原可不假修持,若是一般具縛凡夫,惑業深重,雖說本來都有佛性,但為無明錮蔽,難以顯露,便不能不由修而悟,由行而知,由定而慧。在那修之盡、行之至、定之極的時候,應當有頓悟的法門,破除他的執著。北宗實為初首方便,南宗實為向上工夫。
相傳南宗慧能禪師,用“本來無一物”的偈子戰勝了神秀禪師,于是,五祖的衣體,不傳于大眾推崇的神秀上座,而傳于執賤役不識字之盧行者。但慧能禪師這個偈子,完全是對治神秀的偈子。換言之,就是說要先有神秀的境界,才可以進入慧能的境界。可惜后來的人,只看到一些對治的話頭,不明對治的深意,便有近代僧侶的流弊。神會為了推翻北宗而建立南宗,不覺將這個塔基拆去,使后來一般學者,無從學他的高,不是墮落深泥,便是懸空過活,這是拆塔基的人不能不負其責的。因此我說,中國佛教的哀亡,也就亡在這位神會和尚手里。
當然,這也與后來的學者沒有深切地體會到神會的苦心不無關系。本來有許多菩薩,為著當一時之機,不免對某些方便法門有些偏贊之處。譬如龍樹菩薩,因當時學者執一切有,便廣弘大乘的“畢竟空”義以為對治。無著菩薩,因當時學者又執一切空,便廣弘大乘的“如幻有”義以為對治。而實際上談“畢竟空”一義的,并未嘗抹煞那“如幻有”,談“如幻有”一義的,也未嘗抹煞“畢竟空”,不過有所側重罷了。后來的人聽說“畢竟空”義如何高妙,便將“如幻有”義破斥無余;聽說“如幻有”義如何精圓,便將“畢竟空”義拒斥不納。以致于在佛教里釀成了空宗、有宗之爭,這絕非當初那些菩薩的本懷。神會造成這種風氣固然流弊很多,究竟也不失為一種方便。后來一般學者不善于學,囿于偏執,不能圓融,故舍難趨易,棄實崇虛,積習相承,每況愈下。
其實,主張南頓與北漸圓融一致的,歷史上早有其人。石頭希遷和尚在其所著《參同契》中,已經喊出了“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其后宗密就是在神會和尚為推翻北宗而建立南宗之后,站出來主張南北調和的突出代表。胡適先生《荷澤大師神會傳》(因神會住荷澤寺,故后世以荷澤稱之,其宗派亦被稱為荷澤宗)說:
宗密自稱是荷澤法嗣,但他對于神會的教義統統感覺一種吶吶說不出的不滿足。他在《師資承襲圖》里也說:“荷澤宗者,尤難言述。”……宗密在《(圓覺經)大疏抄》里,態度更明白了,他說頓悟是不夠的,頓悟之后仍須漸修,這便是革命之后的調和論了……宗密諸人,不知道這種解放的本身便是積極的貢獻,卻去胡亂尋求別種“荷澤深意”,所以大錯了【《荷澤大師神會傳》,見《胡適學術文存·中國佛學史》,中華書局,1997年,346~347頁。】。
細讀宗密原著,覺得“大錯”的似不是宗密,倒是胡適先生了。因為,宗密主張“頓悟之后仍須漸修”,恰恰是把立于塔尖上的人與下面的塔身統一起來,“調和”起來,并非把二者截然分開,這何錯之有?頓悟與漸修是體與用的統一。這是宗密調和南北之爭的一個根本立足點。神會鑒于當時漸教大行的情形,作為對治的方便,而強調“無念”為宗,但并非以此排斥他宗。宗密強調禪教的圓融統一,認為圓融則皆是,執一不通則皆非。這種辯證思維,體現了體與用、悟與修、定與慧、知與行的圓融統一,避免了執著一邊的主觀片面性。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里,開宗明義即指明達摩所傳之禪體現了佛說頓漸之教、禪之頓漸二門完全一致的精神,而當時講說之人,或偏于彰顯漸修,或偏于傳播頓宗,造成“禪”與“講”的對立。他主張頓悟資于漸修,其會通南北的主旨是非常明確的。
宗密以佛教真空妙有相圓融、同證無生法忍作為禪宗南北之爭的最終歸宿:“真空者,是不違有之空也。……妙有者,是不違空之有也。雖各述一義,而舉體圓具,故無違也。”他期望后學克服偏執一邊的局限性,以慈悲為懷,融通諸宗,十分感慨地說:“哀哉!此方兩宗后學經論之者,相非相斥,不異仇讎,何時得證無生法忍?今頓漸禪者亦復如是,努力通鑒,勿偏局也!”【《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藏》卷四八,404b。】
在頓悟、漸修圓融統一的基礎上,宗密更側重漸修,以此作為修道、得道的下手功夫。他指出,要像六祖所說的那樣,“無一切心”,沒有長期的漸修是不可能的。能夠不斷地除去舊習氣,無打罵仇恨他人之心,無營求令得之心,無嫉妒求勝心,無憂饑凍心,無恐人輕賤心,“損之又損”,這就是修道;能夠做到對違境、順境都無貪嗔愛惡之情,于一切都無所住而生其心,即是得道。宗密之所以強調漸修,完全是針對眾生罪業深重、習氣難除而施設的,目的是使人心凈化,使眾生從根本上求得解脫。
總之,宗密對禪宗南北、頓漸之爭的調和,其態度是十分鮮明的。他主張教有頓漸,人的根機有上中下之別;佛教的根本教義是不變的,而弘法的手段是隨緣而變化的;頓悟離不開漸修,漸修才能達到頓悟;“先哲后俊各有所長,古圣今賢各有所利”【《禪源諸詮集集都序》卷二之下,《大正藏》卷四八,412c。】;必須存其法,去其偏頗,以人就法,而不是以法就人。這些對于正確處理佛教(含禪宗)各派的爭端,更全面地把握佛法的真諦,更好地接引不同根機的眾生,使之走上解脫之道,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如果說,中國佛教至今并沒有衰亡,仍有其存在、發展的價值的話,那么,其中也就有宗密會通佛教各宗,揚長避短,發揮其綜合優勢的一分功勞。裴休《禪源諸詮集都序敘》說:“圭師以如來三種教義,印禪宗三種法門。融瓶盤釵釧為一金,攪酥酪醍醐為一味。振綱領而舉者皆順,據會要而來者同趨……捧佛日而委曲回照,疑噎盡除;順佛心而橫亙大悲,窮劫蒙益”,稱贊他不愧為“會教之人”,“畢一代時教之能事”【《景德傳燈錄》卷十三,《大正藏》卷五一,306c~307a。】,充分肯定宗密會通佛教各宗,調和佛教各宗,調和禪宗南北之爭在歷史上所起的積極作用,其評價是符合歷史事實的,在今天看來,也是至當不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