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 菁
皓元吾兄見字如晤。妹于前日午夜至寺,一切無恙。然途經石市有凄風厲雨相裹,更有急雷閃電起路畔巨樹,使路人命喪當場矣。嗚呼,往寺乃奔善業之路也,然苦集滅道不因善止,不因悲住,不因迷而偶忘也。憶寒山之《誰家》:“誰家長不死,死事舊來均。始憶八尺漢,俄成一聚塵。黃泉無曉日,青草有時春。行到傷心處,松風愁殺人?!辈幻庑闹匾粚?。余途中偶見閃電四、五者,閃美光耀,不可假紙筆而現,然其形其彩銘刻于胸,比星漢之燦爛,日月之裊行有過而無不及也,余亦嘆矣,方知柏林歲促一營,一期一會,乃無數瞬間之接續也,此生但有此一行,則終生之可回味耶。
妹昨日早起梳洗晏遲,未及與眾早課,心甚慚恥。早齋后于萬佛樓前遇慧月小友,心甚歡喜、又得遇明奘法師、寂照法師,皆舊識也,言下甚歡。后與同行明賢居士相伴酌領營衫及書,歸舍,乃往普賢閣聽聞馮學誠居士與柏林寺住持明海法師講道也、馮老之妙語,海師之機言,使人不能忘之一二,學識之淵博,胸襟之寬廣,風采之灑脫,使座中之垂髫幼童亦為所感而嘆,未有不服矣,恨兄不親至,更不能親見。
午齋后于塔前獨自徘徊,又逢舊碑,碑刻“首座 明?!比缥羧缱?,然昨日種種,似水無痕。妹于去歲暑月初逢之明海師乃真明海也,后見之,乃明海之演矣,然天地間,明海亦不可得。
聽瑞士籍尼師講生與死,幾經纏譯,真味多失。妹在世有一知己矣,但使他在,生亦何歡,死亦何哀。寂寞時可對,悲愁可解,形質可養,此茶也。
次于塔前執念珠而行禪,繞塔七匝,但覺安祥平靜如初生之嬰孩,人淡如菊。立于塔下,紛爭不生,恨怒不想,只有念珠在手垂垂且涼。但捻一粒,念一句:南無大慈大悲廣大靈感圣觀自在菩薩摩訶薩。胸中如有醴酪滋潤,點頭而嘆,正因如此。兄嘗言妹至寺乃是逃境以安心,殊不知本無一切法,何用一切心。逃境也罷,凡塵余累暫推至腦后,身畔僅清風柏影與塔頂趙州真魂,在京時被種種所煩,恨覺天地之闊竟無妹容身之所,然此塔不在天地間,寬闊起復,始于妹之容身納涼耳。妹之性情刁鉆,愛恨亦分明,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而天之九重,輪回者無數,妹之所愛所恨又能幾人,而與妹之所愛所恨之人,妹亦如恒河一沙矣,愛我如兄者,我死歲長,兄輒淡歟。
晚聚會于萬佛廣場前,人頭攢動,好不熱鬧。有彈唱者,吟誦者,一言一句莫不真心。間有古琴奏《陽關三疊》,明奘師而改詞曰:渭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茶,西出陽關有故人。夫觀音者,持凈瓶而濟世者也,以其喻茶,其清可知。鐵觀音者,韻如觀音重如鐵,柏林寺之鐵觀音茶湯,與觀音殿之清氣合而為一,向其跏趺而坐,則凜然聆茶之至味也。兄于妹臺前飲此茶曾贊之、留之,若兄于斯時、斯地得飲此茶,亦不知作何想已?!督饎偨洝吩?,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咐囑諸菩薩,今而感念,知此言不虛也。會間歡聲笑語,諸法師乃以游戲三昧解禪林之苦寂也。響板時由明谷師領唱,眾人一隨而歌《叩鐘偈》,悲涼之音,直入云宵,鐘之洪響,直入心扉,使人心動,心悔,心痛。徒于天地間有一形,而不能至親之人少受一苦,徒于萬物間而枉稱為人,不能救弱肉于強口,知己之無力,方生無量悲心。
感念之下,而成歌:
青山寂,笛聲細 余韻久久娑欏去
心似塔鈴由風系 指如青苔留塵膩
寂聞鷓鴣振翅徐 靜知廊下走螻蟻
閑把柏子擲殘煜 晚露染鬢秋無際
殿前也看琴聲著 竹影重重發翠縷
琴頭螺鈿琴尾焦 此生可曾遇子期
陽關歷歷出失意 玉門離人淚如雨
花似人非怎相認 千古一輪月不語
月下浣茶傾余湯 月光泠泠寒如洗
銅壺顫顫下甘露 素手如玉杯如砌
一碗煩渴卻從除 兩碗青潤如珠璣
三碗甘爽出舌底 四碗蕩胸生清氣
五碗淡從至味起 六碗人生如一戲
七碗向天為一祭 仰首云高星更低
天若有情天亦老 與來一笑開荼蘼
階上云板聲聲急 四廓茶香仍未息
洪鐘一撞眾生醒 醒時方知醉時迷
洪鐘初叩寶偈吟 四野八荒皆是我
洪鐘二叩悲始發 愿以無量化無跡
洪鐘三叩雙淚出 夢中歸去何來兮
萬佛樓前久駐足 莊嚴靜好不忍移
約于眠時朝佛足 佛前蓮花生菩提
寒山徑細幾不回 攀與豐干訴離離
云板驚起始知夢 耳畔猶響叩鐘偈
歌成,柏林蟲鳥皆哭,妹亦哭矣。
次日早,妹乃返京,寺僧饋字一幅,書云:海納百川。多有同行者艷羨亦求,然求不得矣,既求,字同,人不同矣,然書字時之妹,亦非捧字時之妹,捧字時之妹,亦非求字時之妹也。此時之妹,觀寺中多書“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妹以為,善于用心,方能為善,善待一切,首要善待自己,日而為善,積小流而能成江海,積跬步以能成千里,涓涓之流,匯而為川,川川相匯,波濤涌起。妹之為海者,一如兄之為海,兄過往之中,以兒女之情而自誤,非善待自己也,權令兄閱妹之字,能有一悔一悟,則不負妹之苦心矣。
余嘗以善言加兄,幾經攛掇,未能使兄之同行,兄絮言長案累牘,案之所長畢竟有終,而苦無終,牽掛無終,癡無終,無明亦無終.兄以虛言塞妹,畢竟自欺矣。深愿吾兄親睹此箋,愿樂與往,妹必攜而同行,則柏林之清幽,舍利塔之靜好,萬佛樓之沉穆,鐘鼓之莊重,寺鳥之靈動,寺僧之飄逸,兄與天下人可盡享也!
妹:近岫頓首
甲申夏,于京
后記:皓元者,余之二哥也。岫于申甲夏月訪第十二屆柏林寺生活禪夏令營,于去年參加十一屆生活禪夏令營,整隔一歲。此一年中,盡受柏林禪風影響,則心境盡變,多受其益,故一力使兄隨之前往,然兄以工作繁忙推托,深恨。但使此文使兄悔,而吾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