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五家之臨濟宗
臨濟思想胳索(上)
以上我們對慧能下的五宗,作了一般敘述,現在我們有必要對臨濟思想作進一步分析。 臨濟思想,可以說近承馬祖、黃檗之遺風,遠紹曹溪、南岳之余緒。保存并發揚了南宗的主要特色。道本離言,臨濟思想勉為之言者有六;即靜坐不為禪、道在日常踐履之中、借教悟宗而不著相、禪的目的在見性、以攝妄持真為方便,方便即究竟、三玄三要。 一、靜坐不為禪 這是六祖得之于無著《金剛經論》以來的一貫思想。出于弘忍門下的另一高足神秀,“常指誨大眾,住心觀凈,常坐不臥”(見《壇經》)。可見靜坐不為禪的思想,不出于東山法門,而慧能之別于神秀,非止頓悟一義也。“靜坐不為禪”自曹溪至臨濟,一貫堅持此義。慧能說:“迷人著相,執一行三味,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卻被維摩詰呵。”(《壇經·定慧品》)“道由心悟,豈在坐也。”(《壇經·護法品》)學道的人,都講究禪,對此他不能不有所解答,他對坐禪的理解是:“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壇經·坐禪品》)。其后,馬祖道一參南岳懷讓禪師,常日坐禪,以圖作佛。“師乃取一磚于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么?師曰:磨作鏡。一曰:磨磚豈得成鏡耶?師曰: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耶?(《景德傳燈錄》卷五)馬祖于言下大悟。后來馬祖亦云:“了心及境界,妄想即不生,妄想既不生,即是無生法忍。,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禪,不修不坐,即是如來清凈禪。”(同上卷二十八)黃檗還進一步認為諸方宗師相承,參禪學道,是“引接鈍根人語,未可憑依”(《黃檗傳心法要》)。臨濟亦云:“山僧說向外無法,學人不會,便即向里作解,便即倚壁坐,舌拄上腭,湛然不動,取此為是祖門佛法,大錯。”(《臨濟語錄》轉引自鈴木大拙《禪與心理分析》8頁)后來臨濟子孫也不專以靜坐為禪。 二、道在日常踐履之中 即事顯理、即用顯體,事理圓融,體用不二。慧能云:“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壇經·決疑品》。陸象山所謂“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愛其親者此理也,敬其兄其者此理也”,亦陽明心即理之意)又云:“一行三昧者,于一切處行住坐臥,常行一直心是也。”(同上)又云:“法元在世間,于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敦煌本《壇經·無相頌》)出世法不離世法,總在日常踐履之中,即用顯體。馬祖云:“若了此心,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圣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景德傳燈錄》卷六)又云:“種種成立皆由一心。建立亦得,掃蕩亦得,妙用盡是自家,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盡是自家體。”又云:“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解脫,解脫即真如,諸法不出真如,行住坐臥,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同上卷二十八)。臨濟則云:“山僧見處,無不甚深,無不解脫。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嗅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臨濟語錄》)此達摩弟子波羅提開悟異見王所說之偈也。“在胎曰身,處世名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靈。”(《景德傳燈錄》)卷三)臨濟又云:“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應物現形,如水中月。”“若有人出來問我求佛,我即應清凈境出,有人問我菩薩,我即應慈悲境出,有人問我菩提,我即應凈妙境出,有人問我涅槃,我即應寂靜境出,境即萬般差別,人即不別。”這個人,他叫做“無依道人”(《臨濟語錄》)。禪師們的機緣開示,語直而義隱,言淺而意深,味淡而趣濃,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以須參活句,勿參死句。總之,論道不離世間,不離眾生,乃至不離行住坐臥,著衣吃飯。“神通和妙用,運水與搬柴。”處處從用處著眼,大用流行,不離本體,即用顯體,即事顯理。本體即本心、即佛性、即實理,此心、此性、此理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非離真而有立處,立處即真,盡是自家體。是以道不遠人,在日常踐履之中,一念相應,理事圓融,體用不二,則“天地位、成物育”矣。 三、借教悟宗而不著相 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宋釋慧開《禪宗無門關》)。是以祖師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教外別傳,不立文字”(達摩《悟性論》)。于動容發語之間,目擊道存。較之溺于文字,入海算沙者,得失不可以道里計。故云門罵佛,藥山戒人不得讀經,皆矯枉之意也。昧者不察,遂謂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進道入德,則妄矣。且達摩既已傳心印于二祖,又云:“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來心地要門,令諸眾生開示悟入”(《景德傳燈錄》卷三)。此教與宗并傳,而義與玄俱付也。故四祖道信常勸人念《摩訶般若》,五祖弘忍常勸僧俗持《金剛經》,“不立文字”,而未嘗離于文字。六祖慧能雖不識字,而《壇經》所涉及者,有《金剛》、《涅槃》、《法華》、《凈名》、《菩薩戒》、《楞伽》等經,未嘗不言教也。顧于教的領悟,極為深透。他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須求善知識指示方見,若自悟者,不假外求。”(《壇經·般若品》)又說:“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壇經·機緣品》)他對法達開示《法華經》宗趣之后,指出迷悟兩種不同的誦經,得出兩種不同的效果:“口誦心行,即是轉經;口誦心不行,即被經轉”。謂之“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壇經·機緣品》)龔自珍對于天臺深有研究,對六祖開示極為贊賞。他說:“六祖大鑒大師《壇經 》第七則曰:有人咨問《法華經》大義,祖命誦其文。誦至《化城喻品》,祖遽曰:‘止’,即口授大義,云云。六祖所言,與天臺智者大師之言,無二無別,謂之六祖所撰《法華玄義》可矣,謂之六祖所授《摩訶止觀》、六祖《法華三昧》,無不可矣。夫六祖者,文殊化身也。”(《龔自珍全集·法華經四十二問》)接著又說:“諸三乘人,不能測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饒伊盡思共推,轉加懸遠。”何謂度量?即心住于法,停留在語言文字的分析揣摩上而不能“心行”也。所以他又說:“心不住法,道即流通,心若住法,名為自縛。”(《壇經·定慧品》)十二部經所宣示的教理,即人性“本自具有”之理。此理百丈禪師講得更為貼切,他說:“讀經看教,語言皆須宛轉歸就自己。但是一切言教只明如今覺性自己。若不能恁么得,縱令誦得十二韋陀經,只成增上慢,卻是謗佛,不是修行”。(《景德傳燈錄》卷六)“一切言教只明如今覺性自已”,與慧能“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之說,無二無別,這種思想,不但為臨濟以后諸師所繼承,而亦影響宋明理學。陸象山“六經皆我注腳”的命題,就是百丈法語的翻版。(林艾軒亦云:“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腳”。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六經注我》條)百丈的弟子黃檗希運也不廢看經,臨濟有一次上黃檗山,見和尚看經,他說:“我將謂是個人,原來是唵黑豆老和尚”(同上,卷十二)。臨濟也主張借教悟宗而不著相,即依義不依語,義是離言佛境,語是名句文身。他說:“十二分教,皆是表顯之說,學者不會,便向表顯名句上生解,皆是依倚落在因果,未免三界生死。”又說:“如今參學道流,也只為求法。得法始了,未得依前輪回五道。云何是法?法者是心法。心法無形,通貫十方,目前現用。人信不及,便乃認名認句,向文字中求,意度佛法,天地懸殊”,“相逢不相識,共語不知名,今時學人不得,蓋為認名字為解,……有一般不識好惡,向教中取意度商量,成于句義,如把屎塊子向口里含了,吐過與別人,猶如俗人打傳口令相似,一生虛過。”(《臨濟語錄》)這些話都是對玩弄名相,依語不依義者,痛下的針砭。一次,他在論法、報、化三身之后說:“據教,三種名為極則;約山僧道,三種是名言。故云身依義而立,土據體而論,法性身法性土明知是光影。大德要識取弄光影人是諸佛本源,是一切道流歸舍處。”(《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言教是光影,虛而不實、如幻如化,我們必須識取弄光影人的義與體,它是從真如離所知障中等流而出的。是“涅槃妙心”,是“無位真人”,是諸佛本源,是一切道流歸舍處。是勝義中的勝義。是三世諸佛依以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關子。是學道之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臨濟以后諸師稟承其旨,都主張借教悟宗而不著相。所借之教,不僅內典,兼及外學。舉其尤者:如臨濟下十二世宋高峰原妙禪師,凡開堂振鐸,“示本分鉗鎚外,時以孔孟老莊微言要旨,立難問而啟迪之”(喬祖《高峰妙禪師行狀》)。又如臨濟下二十六世明季山暉行浣禪師,凡演法“間即理涉深微,言難驟喻,師又廣之以老莊,覺之以孔孟,再三開示以指歸要道”(蕭元會《開圣禪院語錄序》)。此皆彰彰者也。古今圣哲之垂訓,凡不戾于禪要者,均可融合而會通之,此亦隨機設化、方便善巧之意也。
臨濟思想胳索(中)
四、禪的目的在見性 見性成佛,為禪宗各家的共通目的。見性之性為心法性,即佛性。“成就恒沙佛法名為法身,即具足無邊佛法名為佛性。人有百體如佛法身,胎具人骸如眾佛法,惟見不見判顯不顯,是以異耳。”(歐陽漸《釋教》)佛性世尊又稱為“涅槃妙心”,此性歷歷孤明,湛然常住,不生不滅,由于我見(人我見、法我見)所縛,不得顯現。所以見性之見,非一切見聞之見,乃契證,乃瑜伽現量,乃開悟,乃妙悟,第一義之悟,透徹之悟,最上乘之悟,正法眼藏之悟。六祖謂之為頓悟。所謂“若起真正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壇經·般若品》)是也。見性的途徑有二:一是修證,二是不污染《壇經·機緣品》有一則公案說明此事: 南岳至曹溪參叩慧能,師曰:“甚處來?”曰:“嵩山。”師曰:“什么物,恁么來?(來的是什么東西?意思是問未出生以前本來面目,據說南岳參了八年才悟)”曰:“說似一物即不中。”師曰:“還可修證否?”曰:“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師曰:“即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即無著《金剛七句義》中所謂“不失”),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修證不無, 污染不得,實是一事的兩面。所以馬祖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 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臨濟不曰佛性,而曰“無位真人”。他說:“四大身不解說法聽法,虛空不解說法聽法。是汝目前歷歷孤明勿形段者解說法聽法。所以山僧向汝道,五蘊身田內有“無位真人”,堂堂顯露,無絲發許問隔,何不識取?”(同上)臨濟另有一則公案,說他一日上堂,曰:“汝等諸人肉團心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向諸人面門出入。汝若不識,但問老僧。時有僧問:如何是無位真人?師便打云:無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同上,卷十二)在肉團心上五蘊身田中的“無位真人”,,即是佛性,佛性是實際理地,必須開悟始能“識取”。開悟之后,實際理地,堂堂顯露,無絲毫許間隔,境界自與迷者不同。臨濟又云:“山僧見處,坐斷報化佛頭,十地滿心,猶如客作兒,等妙二覺,如擔枷帶鎖,羅漢辟支,猶如糞土,菩提涅槃,系驢馬橛。何以如斯,蓋為不達三祗劫,空有此障隔,若是真道流,盡不如此。”(同上,卷二十八)蓋三身十地乃至菩提涅槃 等境界,迷者只是“從臍輪氣海中鼓激,牙齒敲磕成其句義”(《臨濟語錄》)。金砂雖貴,入眼成翳;“若是真道流”,立處即真,即心是佛,即用顯體。到此之時,上山不用履,過渡可焚舟,三身十地乃至菩提涅槃等名相,固不足珍,“無位真人”亦只如“乾屎橛”而已。 五、以攝妄持真為方便,方便即是究竟 攝妄者,攝伏妄心之謂也;持真者,任持真心之謂也。心之體性為一,心之相用有二——一真心,二妄心。真心即本心,即第一義心,即“涅槃 妙心”;妄心即染心,即散心。真心者,歷歷孤明,始念常現,物來即應。慧能所謂“恩則親養父母,義剛上下相憐”(猶孟子所謂四端)。所謂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名解脫知見香。(《壇經·懺悔品》)臨濟謂今時學人且要明取自己真正見解,若得自己見解,即不被生死染,去住自由,不要求他,殊勝自備。”(《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真見解,是用上所顯的真心。舉足下足,生心動念,真心如何才能隨時顯露呢?無著《金剛七句義》提出“不失”法門,并云:“何者不失?謂離二邊。云何二邊?謂增益邊,損減邊。慧能謂“自心無所攀援,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不易”即“不失”。“不失”法門,慧能又名為“護念”。所謂“即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護念”者何?即“不失”此無所攀援之本心也。“不失”法門,在馬祖則謂之不取善,不舍惡,凈穢兩邊俱不依怙”。(《景德傳燈錄》卷六)臨濟云:“一念凈光,是汝屋里法身佛,一念無分別光,是汝報身佛,一念無差別光,是汝化身佛。此三身即是今日目前聽法的人,為不向外求,有此三種功用。”(同上,卷二十八)慧能的“不易”與“護念”,馬祖的“兩邊俱不依怙”,即臨濟三身之功用也。臨濟又云:“什么解說法聽法,是你目前歷歷底,勿一個形段孤明,是這個解說法聽法。若如是見得,便與祖佛不別。但一切時中更莫間斷,觸目皆是,只為情生智隔,想變體殊,所以輪回三界,受種種苦。”(《臨濟語錄》)無著的“不失”法門,在臨濟成為“一切時中更莫間斷”,此之謂“任持”。 真妄不兩立,染凈不并存,此就俗諦言也(如言染凈,就分位言,先染后凈;就工夫言,舍染取凈;就實相言,不染不凈。皆就俗諦言也)。若言真諦,則不妄不真,言語道斷,心行路絕,何真可持、何妄可攝之有?就俗諦言,若欲求真,先須息妄(并無時間先后之意)。息妄者,息自心上之妄念也。六祖云:“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壇經·定慧品》)又云:“若前念后念今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系縛。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同上)又云:“人性本凈,由妄念故,覆蓋真如。”(《壇經·妙行品》)《壇經》中多談自性一念,一念之差,圣凡頓殊,所以以“無念為宗”。無念非一事不念,有如木石。無念即于境上不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住即不著,不著即息妄念,息妄即攝伏妄心,攝妄即不染,不染即無縛,無縛即解脫。攝伏妄心,黃檗謂之不貪著。他說:“凡人多謂境礙心,謂事礙理,常欲逃境以安心,屏事以存理。不知乃是心礙境,理礙事,但令心空境自空,但令理寂事自寂,勿倒用心也。”又云:“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菩薩心如虛空,一切俱舍,所作福德,皆不貪著。”(《景德傳燈錄》卷九)攝伏妄心,臨濟謂之息念不向外求。他說:“若能息得念念馳求,便與祖師不別。汝欲識祖師么?即汝目前聽法的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得者只是文字學,與他祖師大遠在。”(同上,卷二十九)又云:“外求有相,與汝不相似,欲識汝本心,非合亦非離。”(《臨濟語錄》)臨濟所謂息念不向外求有三種:1、不向得失是非中求,2、不向聲名文句中求,3、不向諸法分別取相中求,第一種是世間法,二、三兩種是出世法,于世出世法中,均息念不向外求,即謂之攝伏散心。 總之,任持第一義心(真心)。任持者,無著謂之“不失,慧能謂之“護念”、“不易”,南岳謂之“修證即不無”。任持第一義心,以攝伏散心(妄心)為入德之門,所謂攝妄歸真是也。攝伏散心,《金剛》謂之“無住”;南岳謂之“污染即不得”;黃檗謂之“直下無心,本體自現”;臨濟謂之“息念”,故云臨濟以攝妄持真為方便法門,方便即究竟也。雖然究竟,仍是欲諦,落在第二。而實際理地,所謂“唯此一事實,余二則非真”。密云圓悟禪師說得好:“參禪正忌雜毒入心,貴乎純一。所以道,舉一不得舉二。放過一著。落在第二。須知參禪也是第二,修元門也是第二,成仙也是第二,作佛也是第二,生也是死也是第二。總之,凡起一念,皆是第二。茍真實要會,純一無雜,但向一念未生前看,行也看,住也看,坐也看,臥也看,一看看得行不知行,住不知住,坐不知坐,臥不知臥,不覺不知,忽然覿面相逢,始覺從前錯用心。”(《揞黑豆集》卷五)“忽然覿面相逢”,正是頓悟境界,到此境界,則一相無相,何真可持、何妄可攝之有?所以臨濟宗風,邊建立邊掃蕩。一切公案、棒喝、機鋒、縱奪,無非逼拶念頭,為你死中求活。
臨濟思想胳索(下)
六、三玄三要 前面我們談到臨濟演唱宗乘,有“一句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之說,此義不但為臨濟至要,而亦宗門至要。其后南院慧顒問風穴延昭“臨濟三句”義,提到“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等句。問題未解決。風穴徒孫汾陽善昭概之以偈曰:“三玄三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一句明明該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清康熙時上元湛愚老人著《心燈錄》(卷四)說臨濟宗風“一墮地于汾陽,再墮地于風穴”(汾陽乃風穴徒孫,語意似覺顛倒),“可笑先輩于三玄三要,總是一掃抹殺以掩其陋,哪里知道三玄三要乃說法、聽法的人骨中之髓”。“古塔主采集語句,湊泊三玄而遺九要……,所以將三玄分別出許多說話,而曰句中玄、體中玄、玄中玄,鬧烘烘引出若干言句。”湛愚認為“三玄者,乃體中玄、意中玄、句中玄也。”一句有三玄,一玄有三要,則三玄有九要可知”。他認為體、意、句為三玄,每一玄有初,中、上三要,謂之“三玄九要。”他的分析,支離煩瑣,故不具引。不過他又說“三玄九要,總在我一心之中,乃人心粗,不能自照,則遂有淺深大小之異,其實不過一我而矣。”這幾句話,倒很重要。宗門祖師的關子,都是將果位境 界提到因位作修證目標。所謂“一心”者,此心非它,世尊所謂“涅槃 妙心”是也。所以他又說:“蓋三玄九要,乃一涅槃路,至大佛頂,始為究竟。”所謂“一我”者,此我非它,“乃如來法身——無邊無礙,不滅不生,得八自在,離系超然,不屬于他,非是因緣,故名為我。一切外道,我遍我常,我作我見。彼就緣生強立為我,而實不知緣生法中我畢竟無”(歐陽漸《大涅槃經敘》)。然則此我者,乃涅槃 四德中常、樂、我、凈之我也。所以臨濟“三玄三要”之說,上與慧能“三無”之義相通,下與后來明教契嵩之說懸符,歐陽竟無先生在《釋教》中,亦曾論及此義。他說:“經云,‘伊字三點,并則不成,縱亦不成,別亦不成。解脫之法,亦非涅槃 ,如來之身,亦非涅槃 ,摩訶般若,亦非涅槃 ,三法各異亦非涅槃 。’如是則必一法具三玄,一玄具三要。凡一法上,具性與相,法身為性,唯識為相,相相應于性厥稱般若,此所謂一法具三玄也。如涅槃二邊,平等平等,無非中道。此之中道,瑜伽分別上非空非不空中道,般若因緣上空、假、中道,皆邊不執于一,乃玄則具于三。……如般若實相方便,實相無戲論則擇滅無為,方便法圓滿則法身沙界。又般若如來藏,空如來藏則解脫,不空如來藏則法身也。此所謂一玄具三要也。”此種解釋似較古德所言具體,而又與曹溪之義不悖。我則認為一語三玄者,言一涅槃,須具法身、般若、解脫三玄也。一玄三要者,法身、般若、解脫三玄,每玄均具有性(實相)、相(法相)、、位(分位)三要也,如圖: 法身(性相位); 涅槃: 般若(性相位); 一語三玄一玄三要 解脫(性相位)。 我自覺如此理解,簡捷而又符臨濟之意。如曰不然,請待明哲。 臨濟在我國西南的傳播 地處我國西南者,有西藏、四川、云南、貴州等省。西藏禪宗不振,臨濟流傳最盛者,以四川、云南、貴州為尤。 西藏佛教自印度傳人,以密教為主。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吐蕃據沙州(今甘肅敦煌),時距六祖圓寂(713)僅數十年,而曹溪禪法已盛行其地。藏王赤松德贊命當地著名南宗禪師大乘和尚(一作摩訶衍那,或瑪哈雅那)赴吐蕃傳教,他在拉薩及扎瑪(今扎囊縣桑耶寺附近)等地傳授頓悟法門。赤松德贊妃沒盧氏貴族婦女三十余人,均從他受戒,出家為尼。西藏開始有了禪宗,并得到多數人的信仰。惟“伯央和壩惹達那等少數人仍宗菩提薩埵之規,因此發生了兩種見解不同的爭論”。約于德宗貞元八至十年(792-794),藏王從印度請來阿阇黎蓮花戒與大乘和尚辯論,伯央和耶喜旺波也參加,大乘和尚先勝后負。藏王遂令“從今以后,見,應依龍樹的宗規而行持;行,應以十法行及《般若波羅蜜》而修學,不許再作‘頓門’之宗規”(布頓《佛教史大寶藏論》175-177頁)。大乘和尚被迫返回沙州繼續傳授,備受當地人尊崇,稱之為“國德”、“大德”、“蕃大德”。禪宗“頓門”在西藏的影響,遂從此衰歇。 四川開化甚早,遠在六朝劉宋初期,于四川習禪并弘傳者,蜀人有法期、普恒;北人有法成、慧覽、道法、智錳等,并駕荊州,遠較建業為盛,蓋江南素重義學故也(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方之禪法凈土與戒律》)。其后禪宗創立,四川禪匠,亦代不乏人。唐初,為六祖塑像,曲盡其妙,因得“摩頂授記,永與人天為福田者”(《壇經。機緣品》)蜀僧方辨是也。六祖謂南岳“西天般若多羅讖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景德傳燈錄》)卷五)。馬駒者,即臨濟宗祖(六祖下第三代)漢州什邡人(今四川什邡縣)馬祖道一也。唐代宗大歷中(766-779),馬祖弘傳“頓門”于江西,四方學者云集座下,入室弟子139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門庭之盛,為他方所不及,故曰“踏殺天下人”。馬祖下四世,出臨濟義玄禪師,臨濟下八世,出黃龍慧南、楊岐方會二支。楊岐最盛,為臨濟正宗。其下三世,出五祖山法演禪師。法演為北宋時四川綿州(今四川綿陽縣人),在成都習《百法》、《唯識》兩論,后往白云山參守端得法。其下出三杰,(見前)三杰惟佛果克勤得法演真髓。克勤亦四川彭州(今四川彭縣)人,得法后,于北宋哲宗崇寧中(1102-1106)開法成都之六祖寺,改名昭覺寺。自六朝以來,四川禪法與禪宗,聯綿不絕。臨濟法乳入川,亦在北宋,惟風樹不廣,宋、元、明賴虎丘紹隆一系蕃衍。明自萬歷以后,破山海明大師出,門庭極盛,其徒遍及川黔,臨濟宗風大振。 破山海明禪師(1597-1666年),四川大竹人,俗姓蹇。“年十九出家姜家庵,聽論主說《楞嚴》,至一切眾生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詣主請益,未決。出蜀,遍參憨山清、博山來、云門澄諸老不契,乃住破頭山猛力參究。后參悟(密云圓悟)和尚,得付法衣。師住東塔三載,旋應銅梁之請,歷主岳,大峨、萬峰、中慶、鳳山、樓臺、祥符、無際、盤龍、佛恩、雙桂十剎,宗風遠播。后當蜀變,師以化導,不辭腥穢(按破山曾勸李立陽止殺。李曰:“和尚吃肉,我即不殺人”。逐為吃肉數片),降服群魔,救免戮殺者,億萬萬計。師無疾坐逝于康熙丙午三月十六日。是夕夔太守夢授一扇,守展讀其偈曰:‘屐聲滑滑響蒼苔,老去尋山亦快哉!回首五云堪一笑,淡然瀟灑出塵埃’。覺即遽候,而師已化去矣。郡守驚異,語錄刊布行世。”(《揞黑豆集》)卷六。 他的大弟子丈雪通醉說他:“初參博山,語風收拾不住,后上金粟密云悟處,見而印可,開法禾之福城,次歸梁山(在四川梁山縣東北,與萬縣接界),大振‘馬駒’之道,二十有余稔。”(《錦江禪燈》卷九)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丈雪認為破山得于密云悟處的臨濟宗風,即“馬駒”之道。馬祖“即心即佛”,這是六祖開示法海的機緣語句,馬祖提倡,悟者極多;恐人落于窠臼,又唱“非心非佛”。或遮或表,總歸見性成佛,不離本地風光。(《錦江禪燈》在破山下列舉有錄者三十四人,止有名號無錄者五十三人,共八十七人之多,居全《燈》之首。且子孫蕃衍,瓜瓞綿綿,遍布川黔,遠及滇南。明季以來,西南臨濟宗風與東南并盛,破山提揭之功偉矣! 云南西北與印度毗連,竺乾之法傳入甚早。袁嘉谷謂“滇之法源,厥為迦葉,迦葉傳世尊正法眼藏。入雞足山席草而坐。世尊入滅,迦葉接地,住世四十五年。彼時阿難親刻尊者像一尊,遺于華首門,今賓川雞足山迦葉殿所供小像是也。謝東山曰:‘周時滇為西域,未與中國通,迦葉以雞足道場。’當時滇未開化于東夏,而先傳法于西竺。尊者遠棲此邦,不立文字。靈跡瑞相,不可殫述。為滇王,崇奉佛教,不忍殺生。故周秦之世,佛教已入滇,而莊開滇,實行其教。滇開自楚,漢置郡縣,宗風久播,尤不待東漢始有佛法。未有譯經之時,佛道已東入滇境,無可疑也。南詔時開始建佛寺,有昆明之圓通寺,姚州興寶寺,曲靖崇真寺,宜良崇真寺、靈會寺,石屏秀山寺、善覺寺,大理崇奉寺等。南詔時之佛化,不惟盛于國中,亦且延及交緬。”“南詔北院通禪師,蒙氏第三子也。辭王出家遍游天下,初參夾山,次謁洞山,有省,乃為法嗣,開法西川。闔毗和尚,南詔神武之王弟也。均能解脫塵機,敝屣高位。五季時中原喪亂,滇亦有蒙、鄭、趙、楊、段五姓變遷,然而滇之釋教,則未嘗替也。南詔之后,繼以大理,段氏建國三百一十五年。升庵《滇載記》,遜帝位為僧者四人:里英、素名、素隆、正明。圓鼎《滇釋記》則曰‘禪位為僧者七人’。”(《臥雪堂文集·滇南釋教論》)可見當時佛化之鼎盛。大理國之亡,亡于異族之蒙古,雖然,國改而佛俗不改,民猶是也,教猶是也。 袁氏謂“滇之法源,厥為迦葉”,居《付法藏因緣傳》,迦葉為禪宗竺乾初祖,是滇南之有禪宗,遠在先秦。惟其繼續自西傳入者多為密教,自東傳入者,多屬教觀。元時,滇僧玄鑒無照”“見中峰后,始易教為禪,滇南之有禪宗,自玄鑒始”(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所謂中峰者,即杭州天目山中峰明本(1263—1323)禪師是也。中峰自幼求佛,后參天目山高峰妙和尚,大悟。賜號普應國師。有《廣錄》三十卷行世。當時公卿大夫如敬威卿、趙子昂、接師言容,無不歆慕終身。中峰固臨濟宗巨擘也。然則元時滇南開始有禪宗,即開始有臨濟。袁氏謂臨濟傳入滇南有三時期,他說: 李享山云:禪宗析為二,南宗最盛。南宗又析為五,臨濟最盛。元至正中,明本住天目山,世所稱為中峰和尚者,滇僧照本、圓護、普通、無照,俱往受法歸。教迤西東,是為臨濟宗入滇最初時代。明本十一傳至圓悟,明萬歷中住天童山,稱密云和尚。滇僧徹庸、洪如往參禮焉,是臨濟宗入滇極盛時代。圓悟傳通賢,通賢傳完壁。完壁崇禎中住荊南開圣禪院,稱磚鏡和尚。禪師實受其法,以命入滇,住蒙化之竹林,繼遷順寧之善法,繼又遷富民之法華,路南之彌勒,云州之五福,昆明之慈云。嵩山有至者,時在清朝順、康間,是為臨濟宗入滇中興時代。埜竹禪師說法度人,機用真切,能使人悟明心地,可達諸緣。凡兩樹法幢,度弟子以千計,謂出家之雄者非歟。(前揭《滇南釋教論》) 袁氏文中的無照,即前面所談到的玄鑒禪師的字,素習教觀,見中峰后始易教為禪者。徹庸即周理之字,禮雞山大覺遍周為師,嗣法密云,但不在十二大弟子之列。曾取古庭高足大巍所著《竹室集》及朗目和尚(朗目亦臨濟宗人,蘭風法嗣,徑山宗杲下十三世)所著《浮山法句》,合滇南諸名德小傳,匯為一編,題曰《曹溪一滴》。洪如字無住,崇禎初,曾隨本師徹庸參密云圓悟于天童,歸后開壇洱海水目寺,嘗與雞足高僧幻空結蓮社于妙峰、龍山諸剎,修來世因,禪凈兼綜。其下出詩僧擔當(即遺民唐泰,字大來),有《橛庵草》、《擔當遺詩》傳世。徐霞客謂其詩、書、畫俱得董玄宰三昧。完壁即山暉行浣,四川夔州新寧人,姓侯氏,得法于破山嗣棲靈拙和尚。因破山贈詩有“磚鏡照人心膽寒”之句,因字磚鏡。后到吳江見報恩通賢和尚,賢以如意源流付師,更名行浣(見《山暉語錄》張仁熙所撰傳。)山暉久住平越開圣,做其書名《開圣禪院語錄》。蕭元會序說他“博極經史,淹貫百家,字妙鐘王,詩羞李杜,踞臨濟之席者,舍師而外,殆難先屈一指”。說他開壇振鐸,“諸所叩發,靡弗言下了了。間即理涉深微,言難驟喻,師又廣之以老莊,覺之以孔孟,再三開示以指歸要道……,則師之釋,釋而道者也,師之道,道而儒者也。”他以儒、釋、道三教共演臨濟宗乘的禪匠。楚竹禪師,即野竹福慧,滇南詩僧,著有《和三圣詩集》。三圣者,寒山、拾得詩,元楚石和之,野竹又遍和之也。馮甦序謂“寒、拾既以佛菩薩轉身,楚石、野竹又禪林老宿,其道一矣,斯其言前后若合符節,尤非儒名、墨行者所可幾。”野竹法子竹元,著《雞肋集》、《集石門文字禪》,也是滇南高僧。 袁氏謂臨濟宗之盛弘于滇南,以上諸師為關鍵性人物,洵不誣也。 貴州夏時為禹貢荊梁二州徼處,商周為鬼方,秦屬黔中郡,漢初為南夷地,隋大業末與五代時,均為蠻地,元置思州等路,分屬湖廣、云南、四川各行中書省,明初仍之,后置貴州布政使司,清為貴州省。其地苗嶺郁積盤紆,峰巒重迭,交通梗阻,苗漢雜居,文化極為落后。僧史闕略,明以前無可述。全部《補續高僧傳》,黔僅一人,曰廣能,明正統間月潭寺僧,戒行精嚴,能伏虎。《經石滴乳集》一人,曰雪光,黔中正法寺僧,潔空通嗣。計明自宣德以后,隆慶以前,百余年間,教律凈禪,皆聲聞闐寂,全中土如此,不獨滇黔然也。(前揭陳著卷一)清康熙間黔僧善一如純撰《黔南會燈錄》云:“余行腳東南,經諸大剎,每于休夏之際,披閱傳燈,見古今尊宿名目,多在江浙諸省,黔中未見點墨片言。不禁掩卷嘆曰:‘圣賢不擇地而生,佛法遍一切處,何吾黔之獨無也?是以地囿耶,抑佛法有偏耶?’抱此念十數年,及至歸里,每思唐宋時所集者,謂吾黔宗教未訖,泯泯無傳,固無論矣。若自明迄清,風聲所樹,吾黔宗教已廣,各家《語錄》,亦有流行,較量諸省,不相上下,何近代竟無傳耶?深究其源,總以關山迢遞,郵簡莫及,令掭觚者無由收集爾。余不敏,敬矢厥志,不憚寒暑,躬歷諸郡,匯收全黔諸家《語錄》,綴以管見,編輯成書,名曰《黔南會燈錄》,庶幾后世披覽,無遺憾焉。”又云:“吾黔宗風,興自明末,自燕居老人,暨語嵩、云腹和尚三人入黔為破天荒。”“宗派雖云五家,近來惟洞濟兩宗行,在黔屬濟下兒孫居多,洞下僅有數人而已。” 如純文中之燕居,即武岡州云天山燕居德申禪師,忠南李氏子,破山嗣。受師授囑,住貴筑大興善寺,清鎮云天寺,楚江楞嚴寺。語嵩,即語嵩傳裔禪師,破山孫,雪臂巒嗣。四川人,入黔開法于貴陽西山,其下有佛鏡、佛定、佛海、佛宗等禪師。云腹,即云腹道智禪師,破山孫,象崖性璉嗣。四川人,入黔住永寧中和寺。謂三人入黔最早,曰“破天荒”。其實入黔最早者,尚有山暉行浣。《山暉錄》十一《與羅總府書》云:“黔州自生民以來,不惟不知圣人之道,亦不知道之題目,若非外護,安得說法幾會如南方耶!”足見山暉與黔南開教關系極大。《黔南會燈錄》不錄,或偶遺之耳。山暉初師棲靈拙和尚,亦破山孫,后得法于浮石通賢,則為破山猶子矣。 四人入黔之后,子孫蕃衍極多,要皆濟下兒孫。洞宗在黔弘法者:有湛然圓澄下第四代安南淡云明光、弗會傳知二人(參考前揭陳著卷三)。此外《黔南會燈錄》卷七,尚有宿士類十人屬洞宗,十人中,居士居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