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之余,打開電視機。一部美國電影,竟然讓我興致勃勃地看到尾,且想了很多。
先說說電影內容。電影的名字為《護鯨記》,講的是一個叫查爾斯·蘭德的紐約工程師,假日里突發奇想,攜妻兒四人駕一艘帆船,到紐芬蘭附近,沿著某傳奇人物曾走過的航線,準備度過一個刺激的假期。遇風暴漂至一海島漁港小鎮(紐斯卡爾)。而恰好一頭鯨魚也因風暴誤入港內擱淺。鯨魚每天需要大量的食物維持生命;鎮上的無賴混混以槍殺鯨魚為樂;海上的捕鯨船欲以三萬美金的價格請鎮上的人代捕。蘭德與幾位朋友一道,力圖保全鯨魚。關鍵時刻,漁警受命趕到,制止了槍殺鯨魚的紐鎮人,并指出,鯨魚將給這個破落的漁港帶來新的收入。然而鯨魚終因病餓而死。蘭德滿懷惆悵離開漁港。
應該說,從拍攝技術上,影片并沒什么過人之處。故事也無非是近乎老套的保護主義題材。甚至還有些讓人多少有些厭煩的具有特定目的而不那么真實的情節:比如象征了罪惡的捕鯨船是在俄羅斯注冊的,因而無法加以制裁等(從事實來看,這個國家應換成日本或挪威才是)。但拋掉這些不論,在故事本身之外的潛臺詞,卻頗耐人尋味。
說耐人尋味,是指影片中對護鯨人蘭德與其對手--紐鎮人的關系的處理而言的。在大多數此類保護題材的影片中,代表了正義的人們總有其冠冕堂皇的責任來保護自然環境:或者身為政府官員,或者是當地人為了保護自己土地上的資源而反抗外來的掠奪。而他們的敵人,也往往是為了攫取利益而殺戮或破壞。但在這部片子里,蘭德作為一個外國(美國)工程師,并沒有直接的責任或權力或利益來保護鯨;而紐鎮人,除了三萬美金的誘惑外,也沒有更直接的理由殺死這頭鯨,但他們偏偏成為蘭德護鯨的最直接的阻力。保護與破壞的角色被模糊化了。
那么他們各自又為了什么呢?
到這里,必須把他們之間的另外一層關系披露出來了。紐芬蘭這個小漁港中的居民,雖然與蘭德生活在同一個西方社會中,但他們是邊緣群體。更糟糕的是,他們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他們看來,蘭德是大陸人,代表了那些與他們不一樣的人,是屬于優勢群體的人,也是很遙遠的人。他們說:“就是你們在紐約(的生活),使他們不斷捕鯨,捕到現在只剩下一頭了。”而生活在大陸上的人們并不關心紐鎮人。小鎮上的X光機壞了,沒錢修,導致一個漁民的女兒因未能得到及時治療而死。“至少可以用三萬美金換一個新的X光機啊,”那名漁民說。
這種隔閡如此強烈,以至于在島上生活了多年、在這里娶妻生子的老漁民和自愿來此、深受敬重的女醫生,也被紐鎮人自覺不自覺地列入大陸人。饒有意味的是,幫助蘭德保護鯨魚的,也正是他們。
無論是在蘭德、還是老漁民或女醫生心中,其實同樣自覺不自覺地把鎮上的居民劃為另類,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這可以從他們對當地居民的隱忍看出來)。
這樣,護鯨與殺鯨(確切地說,是阻止護鯨),成為一種類似于較勁兒的舉動,變成了紐鎮人盡管似懂非懂、盡管同樣從心里懷著對鯨的愛,卻一定要加以阻撓——“我讓你護不成!”的潛臺詞是“我為什么讓你來護?”這從鎮上居民表決時對蘭德的辯白中清楚地表現出來:“如果沒有你,我們一樣會把鯨魚救出來。”然而有了你,就不一樣了,這是他們沒說出來的。
蘭德感到不可理喻。然而無可否認的是,他得到的尷尬待遇多少有點天經地義。正像前面所說的,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實際利益上,小鎮人都無可厚非。
那么究竟是誰錯了呢?我想說,影片實際想表達的是,所有的人在蘭德試圖做英雄而未果的過程中成了輸家,沒有贏家:蘭德失望而歸;小鎮上的人很可能無法得到期望的利益補償;捕鯨船徒勞往返;記者和科學家們沒有見到鯨魚;最重要的是,鯨魚死了,一切都變得無價值了。并且,大家都沒做錯。蘭德在為鎮(市)長扯的謊(鯨魚已經安全游走)向記者圓謊后,兒子問他為什么不揭穿他們,蘭德說:“他們做了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我們也一樣。”是的,還有什么揭穿的必要呢?這也許是故事最終唯一的收獲,也正是影片耐人尋味的地方。如果要用語言說出來,那該是一種有些悲觀的想法:人如果不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問題,就很難奢談解決好人與自然的關系,至少不能指望依靠蘭德這樣的英雄來解決。人與人的問題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因而人與自然的這場游戲很可能是如影片描述的,將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沒有輸家也沒有贏家的游戲。
我們不得不佩服美國佬,在塑造了英雄的同時,又消解了他;在沒有答案的故事中,給了我們某種回答。
如果我們一定要一個解決的辦法呢?
先說幾句題外話。幾年來,一直在西藏從事與自然保護有關的工作。我發現在眾多的新舊生態(環境)倫理學教材中,很少對如何處理社會邊緣人群(不管是什么原因或怎樣導致的)的境遇與環境保護之間產生的矛盾進行深入的分析,而這是在實際管理中最常遇到的問題。這種忽視往往會導致類似于“站著說話不腰痛”這樣的事情出現。今年在北京,一位兼具專家與官員雙重背景的北京人問我:你認為青藏鐵路是否該修?(他的觀點我早已明了:不修)我說,作為一個學習自然保護專業并從事這一行當的知識分子,我以為不該修,這無疑會增加自然保護的壓力;但作為一個拉薩市民,我只知道鐵路修通后一瓶普通啤酒的價格從五塊可能會降到兩塊錢,該修!
只要一個社會的某一個人群(西部也好,下崗也罷)的邊緣化未能緩解,只要北京人(很抱歉,這只是一個象征意味的稱呼)還在而且能于收入不斷增加、衣食住行玩無虞的條件下,正義凜然地要求緩建青藏鐵路之類的項目,要求下崗工人承擔保護環境的責任,這事情就不好辦。說大點兒,是社會責任由誰來承擔?是由弱勢群體?還是強勢群體?《護鯨記》的作者所在的國家這不就很隨意地撕毀了《京都議定書》?看起來國家之間也是一樣。對付這類爺們兒,還真得拿出些牛二式的潑皮和更不負責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啦!
要么——有時候想,如果讓北京人每人每年拿出一兩千銀子,用于鐵路修通后的環境保護,這是不是個解決的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