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面對的對象世界、實現世界形形色色光彩照人的美,佛家從“因緣生法”、“諸法無我”的基本世界觀出發,認為它們都是虛幻不實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金剛般若經》),美這種現象也不例外。“色即是空”,必然邏輯地推導出“美即是空”。
這便構成了佛教對現實美的基本態度。它可稱之為“非美”。破美之有而說美之空,固然比執美為有的俗見高明一籌,但如果僅停留在這個水平上,就有“帶空”的迷執和愚妄,所以以“雙非”、“中觀”為思維方法的佛家進而主張“非‘非美’”。
對“非美”的否定實際上是對美的肯定,于是世俗人認為美的,佛家也認為美,這從佛教雕塑、繪畫中佛像的“三十二大人相”、“八十種隨形好”,佛經對佛國凈土美好物像的描寫以及佛教文學中對菩薩、比丘、魔女之美的刻劃中可以見出。試看《華嚴經·人法界品》對比丘的描繪: (善現比丘)形貌端嚴,顏容姝妙,其發右旋,如紺青色;頂有肉髻,身紫金色;其目長廣,如青蓮花;唇口月色,如頻婆果;頸項圓直,修短得所;胸有德字,勝妙詩嚴;七處平滿,其臂纖長,手指縵網,金輪莊嚴。無相而有相,于是產生了大量金碧輝煌的佛教建筑、雕刻、繪畫,如敦煌、云岡、龍門三大石刻和壁畫;無言而有言,于是產生了大量文學性很強、藝術價值很高的佛典文學,如《維摩詰講經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這樣,佛教就從美的否定走向了美的建構,為人類創造了為他們所否定,為俗眾所認同的千姿百態的對象世界的美,構成了美學史上獨特的景觀。如前所述,建構世俗美并非佛家的目的,佛教建構世俗美的目的在于“借微言以津(度)道,托形象以傳真”(注:慧皎語。《高僧傳》卷九《義解論》。),使眾生“睹形象而曲躬”、“聞法音而稱善”(注:道高語。《弘明集》卷十一《重答李交卅書》。)。如《大般涅經》卷九《菩薩品》說:“諸佛如來……為令(眾生)住正法(正道)故,隨所應見而為示現種種形象。”佛家示觀的種種形象、語言之美,不過是為引導眾生“安住正法”的方便權宜之計。 佛教否定現實界的美和經驗性(感覺性)的美,但并不一律否定美的存在。在佛典中,由佛教正面肯定的美大體有兩類形態。一類是“涅”,一類是“佛土”。現實界的美屬于依一定條件而生的“有為法”,因緣散則美空;感覺性的美(快樂感)是人類“無明”產生的“癡”,是一切煩惱與痛苦的淵藪,都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美是不依任何條件而存在、超越對象世界的一切可視可聽可感性、也超越主體感覺愉快之美的“涅”境界。“涅”是一種存在于修行主體內的“無為法”,一種以“寂滅”為特點的至樂心理境界。其間,“貪欲永盡,、恚永盡,愚癡永盡,一切煩惱永盡”,“寂滅為樂”(《雜阿含經》),“畢竟清靜,究竟清涼”(《本事經》),具有“常”、“樂”、“我”(本體)、“凈”四種美好的德性,一說具有“常”、“恒”、“安”、“清涼”、“不老”、“不死”、“無垢”、“快樂”八種美好的德性。這是一種超越了世俗美的大美,一種擺脫了世俗樂的大樂,可叫做“無美之美”,“無樂之樂”。 “佛土”又稱“佛國凈土”,是大乘所說的眾佛居住的地方。相對于眾生所住的“穢土”,諸佛的居所則是美妙無比的“凈土”。關于“凈土”之美,宋延壽《萬善同歸集》所引《安國抄》有“二十四種樂”之說,所引《群疑論》有“三十種益”之說。所謂“二十四種樂”者,“一、欄遮防樂,二、寶網羅空樂,三、樹陰通衢樂,四、七寶浴池樂,五、八水澄漪樂,六、下見金沙兵,七、階際光明樂,八、樓臺陵空樂,九、四蓮華香樂,十、黃金為地樂,十一、八音常奏樂,十二、晝夜雨華樂,十三、清晨策勵樂,十四、嚴持妙華樂,十五、供養他方樂,十六、經行本國樂,十七、眾鳥和鳴樂,十八、六時聞法樂,十九、存念三寶樂,二十、無三惡道樂,二十一、有佛變化樂,二十二、樹搖羅網樂,二十三、千國同聲樂,二十四、聲聞發心樂。”(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三卷第一冊第29頁,中化書局1987年版。)常見的由凈土宗經典所宣揚的西方極樂世界之美是眾所周知的:在這個世界里,國土以黃金鋪地,一切器具都是由無量雜寶、百千種香合成,到處蓮花飄香、鳥鳴雅音。眾生享受著“衣服飲食,花香瓔珞,繒蓋幢幡,微妙音聲。聽居舍宅,宮殿樓閣,稱其形色高下大小,或一寶二寶,乃至無量眾寶,隨意所欲,應念即至”(《無量壽經》)。 涅之美與凈土之美,是佛教直接肯定的美,它是對世俗之美的否定。 佛教本無意建構什么美學,它很少正面闡述美學問題,然而,佛教經典在闡發其世界觀、宇宙觀、人生觀、本體觀、認識論和方法論時,又不自覺地透示出豐富的美學意蘊,孕育、胚生出許多光彩照人的美學思想。佛教世界觀講“色即是空,色復異空”揭示了美的真幻相即,有無相生的特點;講“梵人合一”、“物我同根”,“萬法是一心,一心是萬法”,揭示了“萬物齊旨”,“美丑一如”的審美真諦;講“有無齊觀,彼己無二”,“內外相與以成其照功”,觸及“內外同構”,“物我玄會”的審美觀照方式;講“心融萬有”,“一切唯識”、“萬法盡在自心中”,催生了“文,心學也”、“文不本于心性,有文之恥甚于無文”、“詩文書畫俱以精神為主”的表現主義美學觀念;講“識有境無”、“境假識真”,孕育了虛實互包的藝術意境論;講“神我不滅”、“神精形粗”,哺乳了中國美學“遺形取神”的審美傳統;講善惡相報,奠定了中國戲劇的大團圓結局。
佛教的宇宙觀栩栩如生地杜撰了三界與佛國、三千大千世界和世界的成、住、壞、空情景,顯示了天才的藝術創造力和想象力。如形容宇宙空間的無限性,佛教先虛構了欲界、色界、無色界三層由低到高的境界,欲界由低到高分地獄、鬼、畜生、阿修羅、人、天“六道”,“天”道又分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樂變化天、他化自在天“六天”;色界在欲界六天之上,又分四禪十七天;無色界在此之上又分四無色天。從欲界的最底一道地獄上至色界四禪天的初禪天的梵天為一個世界,各有一個太陽和月亮周遍流光照耀,如此的一千個世界稱“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稱“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為“大千世界”。
這樣,一千個世界為小千世界,一百萬個世界為中千世界,十億個世界為大千世界。因一大千世界包含小千、中千、大千三種千,故稱“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十億個世界)是一佛土。佛教認為,宇宙并不是由幾個三千大千世界,而是由無數個三千大千世界構成的。宇宙體積的巨大和空間的無邊無際由此可見一斑。又,佛教形容宇宙時間的無限性,以“劫”為大的時間單位,它是不能以日、月、年計算的極長時間單位。從人的壽命無量歲中每一百年減一歲,如此減至十歲,稱為減劫。再從十歲起,每一百年增一歲,如此增至八萬歲,稱為增劫。如此一減一增為一小劫。合二十個小劫為一中劫。成劫、住劫、壞劫、空劫分別是一中劫。合此四中劫為一大劫。大約一小劫為1600萬年,一中劫為3.2億年,一大劫為12.8億年。每一三千大千世界都要經歷成、住、壞、空四劫。
無量無邊的三千大千世界經歷的變化時間也就無邊無際。這種對空間和時間之無限性的想象能力,可能是一般的作家藝術家所不及的。佛教的人生觀從“諸法無我”,“諸行無常”出發,揭示了“一切皆苦”的人生真諦,它傳遞給文學的,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郁郁感傷,是嗟老傷別、仕途失意的濃濃憂愁,是悲天憫人,愛人及物的菩薩胸懷。晉超《奉法要》指出:“何謂謂慈?慰傷眾生,等一物我,推己恕彼,愿令普安,愛及昆蟲,情同無異。何謂為悲?博愛兼拯,雨淚惻心……(注:同上書第一卷第20頁。中化書局1982年版。(本文據佛教美學》一書前言增改。《佛教美學》,祁志祥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 佛教本體論認為“言語道斷”,故尚“無言”之美,又認為“道不離言”,故創造出“言教”之美,反映到美學創作上,就是“詩家圣處不在文字,亦不離文字”;認為“法身無相”,“般若無相”,故尚“無相”之美,又認為“業動因就,非形相無以感”,故創造出大量的像教藝術之美;認為“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身即佛”,不須依傍,影響到美學上,就是“問儂佳句法如何,無法無盂也沒衣”,主張美在獨創。佛教認識論崇尚般若空智和靜觀默照,所謂“不得般苦,不見真諦”,“圣心虛靜,照無不知”,催生了美學構思論上的“虛靜”學說:即“虛心納物”、“絕慮運思”,并催生了一系列以靜寂、虛豁、為特質的藝術創作;主張不假思索,直觀現前,“現觀”見道,直契“現量”,實際上觸及審美的直觀特征,具體說即審美的“現在”(現時、現前)性、“現成”(一觸即成,不費思量)性,“現實”(真實)性;主張“頓悟”不廢“漸修”,啟發了人們對“詩道之悟”——靈感心理特征的認識;主張“離心意識參”、不主故常地“參”,涉及審美解讀的無意識性和自由創造性。 佛教方法論以“無分別智”,這“無二之性”為“不二法門”,主張用“無分別智”的“不二之悟”,即“了無分別”的方式對待對象世界,孕育了中國美學整體不分、意象渾融的審美批評方式;崇尚雙遣雙非、無可無不可的“中觀”之道,在“不即不離”的“詩家中道”上打下了濃重的烙印;從“外法不住”、“般若無住”出發說明“無住為本”,而靈活萬變,不窘一律的“詩家活法”恰好與“無住無本”的“禪機”相類;崇尚“圓相”之美、“圓滿”之美、“圓融”之美、“圓通”之美、“圓轉”之美、“圓活”之美、“圓成”之美、“圓渾”之美、“圓熟”之美、“圓照”之美,形成了中外美學史上以“圓”為美的最豐富的奇觀。
此外,佛教戒、定、慧“三學”和“六度”、“八正道”等行為規定也構成了佛教徒行為方式的整體美學特征:這就是神定氣朗、堅忍不拔、踏實精進、戒惡行善。佛教徒的行為方式一般人以為是消極的,其實這是很大的誤解。佛教“六度”中有“精進”一條,“八正道”中有“正勤”(亦譯“正精進”)一條,都是要求僧眾勤勉苦修、積極向上的顯證。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意志力、忍耐力克除邪惡積習、進取無上妙道、譜寫超俗人生,就是佛教徒追求的審美人生。(信息來源:佛學研究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