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所處的時代正值佛教在中國廣泛傳播和迅速發展時期,其周邊政權無不深受佛教的影響和滲透。由于南北對峙,中西交通孔道上的河西走廊因被北方政權據有而阻塞,吐谷渾所控制的地區成為東晉、南朝與西域交往的要道,西域與中原的使者、商人、僧侶也往來其間(注:松田壽男:《吐谷渾遣使考》,《史學雜志》48編,第11、12期,1937年。唐長孺:《南北朝期間西域與南朝的陸路交通》,載《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隨著僧侶和信徒的經過,吐谷渾或多或少要受到佛教文化的影響。6世紀,隨著南北分裂局面的結束,絲路干道重新回到傳統的河西走廊,但由于吐谷渾特殊的地理位置,穿越吐谷渾領地的青海古道(注:經由吐谷渾境的青海古道及其走向已有不少研究,各種觀點參見伍成泉《近二十年來(1980~1999年)吐谷渾史研究述略》,《中國史研究動態》2000年第11期。),仍然與絲路貿易和佛教流傳有著重要關聯,吐谷渾為佛教傳播繼續起著積極的作用。然而,有關吐谷渾的佛教,正史中除南朝系史書有零星記述外,北朝系史書不見任何記載。今人對這個問題的研究,除日本學者後藤勝做過一篇專論(注:後藤勝:《吐谷渾の 教》,載《山崎先生退官記念東洋史學論集》,1967年版。),山名伸生從佛教美術的角度探討過吐谷渾和成都佛教造像的關系外(注:山名伸生:《吐谷渾と成都の 像》,《 教藝術》218號,1995年版。),國內學者僅是附帶提及吐谷渾自慕利延后期信仰佛教(注:周偉洲:《吐谷渾史》,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白翠琴:《魏晉南北朝民族史》,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很少有人對這一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系統的論述。本文不揣淺陋,僅就佛教傳入吐谷渾的時間和吐谷渾前期的佛教性質進行探討。
一、佛教傳入吐谷渾時間考
《梁書》卷五十四《西北諸戎傳》關于吐谷渾傳入佛教的記載十分明確:
“慕延,宋元嘉末又自號河南王。慕延死,從弟拾寅立,乃用書契,起城池,筑宮殿,其小王并立宅。國中有佛法。拾寅死,子度易侯立?!?BR>
從上述材料看,吐谷渾確曾信仰佛教。這已為大多數學者所承認。但佛教從什么時候開始傳入吐谷渾,卻仍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
據這條記載有兩種解釋。第一種,吐谷渾在拾寅時代開始有佛教。并且,吐谷渾貴族也是在這個時候由移動篷帳生活開始轉向城郭屋宇生活(注:前揭松田壽男文。)。第二種,拾寅時代以前吐谷渾已有佛教(注:前揭後藤勝文。)。
通過其他材料的佐證,拾寅時代吐谷渾“國中有佛法”,應該沒有問題。拾寅是吐谷渾第十二代可汗,在位時間為452-481年。關于拾演敬慕佛教,《高僧傳》卷第八義解五《玄暢傳》也有記載:“釋玄暢,姓趙,河西金城人。少時……往涼州出家……后遇玄高,事為弟子……其后虐虜剪滅佛法。害諸沙門,唯暢得走。以元嘉二十二年(445)閏五月十七日發自平城……以八月一日達于揚州……宋文帝深加嘆重,請為太子師,再三固讓……遷憩荊州,止長沙寺……迄宋之季年……西適成都……至升明三年,又游西界,觀矚岷嶺,乃于岷山郡北部廣陽縣界,見齊后山,遂有終焉之志……以齊建元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建剎立寺,名曰齊興……齊驃騎豫章王嶷作鎮荊、陜,遣使征請。河南吐谷渾主,遙心敬慕,乃馳騎數百,迎于齊山。值已東赴,遂不相及?!饼R建元元年是公元479年,這段文字記述的是拾寅死前二年的事情,因此,“河南吐谷渾主”指的當是拾寅。
認為拾寅時代以前吐谷渾已有佛教,主要是依據《高僧傳》卷第十一習禪《慧覽傳》的一段記載:“釋慧覽,姓成,酒泉人。少與玄高俱以寂觀見稱。覽曾游西域,頂戴佛缽,乃于罽賓從達摩比丘諮受禪要。達摩曾入定往兜率天,從彌勒受菩薩戒。后以戒法授覽,覽還至于闐,復以戒法授彼方諸僧,后乃歸。路由河南。河南吐谷渾慕延世子瓊等,敬覽德問,遣使并資財,令于蜀立左軍寺,覽即居之?!蹦窖邮鞘耙耙淮珊?,也即《魏書》、《北史》中的慕利延,在位時間436-452年。慕利延在元嘉十六年(439年)被宋文帝冊封為河南王,嫡子 為左將軍,河南王世子(注:《宋書》卷九六《鮮卑吐谷渾傳》。)。世子 與瓊字形相近, 和瓊當為同一人(注:關于二人的關系,後藤勝先生和唐長孺先生以二人為同一人,周偉洲先生則認為二人為兄弟,參見《吐谷渾史》附錄二:吐谷渾世系表。筆者認為從現有材料來看,應為一人。)。所立寺院稱左軍寺,蓋因 為左將軍之意。拾寅是慕利延從兄弟之子(注:關于慕利延與拾寅的世系,《梁書》與《魏書》卷一○一《吐谷渾傳》不同,本文從《魏書》。),與 亦為從兄弟。 身為世子而未繼可汗位,其原因史書沒有記載,無從查考,但從他對佛教的態度,說明在慕利延時代,至少在439年之后吐谷渾王室貴族中已有人開始接受佛教。然而北魏太平真君五年(即劉宋元嘉二十一年,444年)北魏進軍吐谷渾,次年攻占鄯善,慕利延敗走于闐(注:《魏書》卷四下《世祖紀》第四下。),“遂入于闐國,殺其王,死者數萬人。南征罽賓。遣使通宋求援……七年,遂還舊土”(注:《北史》卷九六《吐谷渾傳》。)。這里的七年當指太平真君七年(446年)。吐谷渾人的這次入侵雖然時間不長,但卻給于闐造成極大的破壞。據說藏文《于闐國史》記述了當時殺人如麻,致使人民減半,佛教寺院也大半被毀(注: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第93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于闐是當時信仰佛教的地區,由于慕利延大肆殺戮佛教徒、毀壞寺院,因此持慕利延時代吐谷渾開始接受佛教之說的學者一般認為,吐谷渾是在慕利延返回故地后經過慧覽的一番教化才信仰佛教的,恝覽經由吐谷渾的時間當在446-452年之間(注:參見周偉洲《吐谷渾史》。)。而唐長孺先生則推測,慧覽過吐谷渾的時間在戰禍之前(注:前揭唐長孺先生文。)。唐先生的考證是有道理的。其一,經過如此慘烈的戰爭,慧覽即使在今后幾年也很難在罽賓、于闐從容求法授戒。其二,慕利延在于闐燒毀佛寺、殺戮佛教徒之后,慧覽會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到吐谷渾傳教?這實在大可懷疑。其三,作為《高僧傳》這樣一部書,對于毀佛這種事件是不會忽視的,而從《慧覽傳》上看,卻絲毫沒有經歷這場戰亂和痛惜佛教受損的筆墨?;谝陨先c,我們把慧覽路過吐谷渾的時間確定在慕利延敗退于闐之前,即在439-444年之間。而這也就是吐谷渾開始正式接受佛教的時間。至于慕利延為什么先允許世子接受佛教,并在蜀建立左軍寺,后來卻又在于闐毀滅佛寺,這一點將在下文中加以解釋。
佛教有否可能更早傳入吐谷渾?從現有材料上看,這種可能性不大。《高僧傳》卷第七義解四《慧叡傳》載:冀州出身的僧人慧叡,“常游方而學,經行蜀之西界,為人所抄掠,常使牧羊。有商客信敬者,見而異之,疑是沙門,請問經義,無不綜達,商人即以金贖之。既還襲染衣,篤學彌志。游歷諸國,乃至南天竺界……后還憩廬山,俄又入關從什公(鳩摩羅什)諮廩。后適京師,止烏衣寺……叡以宋元嘉中卒。”按龜茲高僧鳩摩羅什于401年歲末被后秦迎至長安,尊為國師,卒于413年(注:鳩摩羅什進長安的時間參見《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卒年諸記不同,本文同意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辭海•宗教分冊》的說法。)。如此,慧叡去長安的時間當在這期間,他西行歸國的時間絕不會晚于413年。至于他何時路過吐谷渾,雖無具體時間可考,但可以其他旁證材料加以推斷。東晉高僧法顯于399年從長安出發沿陸路西行求法,歷經10余年,也就是在412年,取海道返國(注:章巽《法顯傳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蹍蓖档穆肪€雖然不詳,但他游歷諸國,到達了南天竺界,所需時間長短應與法顯大致相當,而他歸國的時間要比法顯早許多,由此可知,他西行求法的時間應在399年以前。根據慧叡的經歷推算,他在蜀西界的遭遇有可能發生在視羆時代(390-400年)前后。蜀的西界很早成為吐谷渾的勢力范圍,《魏書》卷一百一《吐谷渾傳》載:“吐谷渾遂徙上隴,止于枹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龍涸,從洮水西南極白蘭數千里中,逐水草,廬帳而居,以肉酪為糧。”昂城,即今四川西北的阿壩。龍涸,今四川西北的松潘?;蹍苯涍^時那里還不識僧人,說明視羆時代前后佛教可能在吐谷渾尚未流傳。
從文獻記載上看,吐谷渾開始接受佛教似乎是因為慧覽路經吐谷渾,經過教化,他的德行學問贏得了王室的敬重。其實,從吐谷渾的發展史看,這一時期接受佛教并非偶然。吐谷渾原為遼東慕容鮮卑的一支,公元3世紀末4世紀初,單于涉歸庶長子吐谷渾率所部從慕容鮮卑中分離出來,西遷至今內蒙陰山。西晉永嘉末,又從陰山南下,至隴西枹罕(今甘肅臨夏)西北,然后子孫相繼,向南、北、西三面開拓疆域,統治今甘肅南部、四川西北和青海等地的氐、羌等族。吐谷渾孫葉延時,仿效漢族帝王傳統,以其祖之名為氏,亦為“國號”,初步形成了一套簡單的管理國家的政治機構。從此,吐谷渾亦由人名而為姓氏、族名,乃至國名。從吐延建立政權至阿豺時代(417-426年),是吐谷渾逐漸發展階段。當時吐谷渾北部先后建立有前涼、前秦、后涼、西秦、南涼、北涼、夏等政權,為了能立足于強悍的群羌之地,在十六國、南北朝群雄割據、政權更替頻仍的情況下,吐谷渾積極利用各種矛盾,周旋于強國之間,努力發展自己。吐谷渾與北方其它政權發生關系是從碎奚時代(351-375年)開始的。當時前秦勢力向西發展,為不殃及自己,碎奚向苻堅遣使獻物,被苻堅拜為安遠將軍、漒川侯(注:《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西秦對吐谷渾的威脅最大,為了北境的安寧,視連、視羆在位期間時而被迫向西秦稱臣納貢,時而與之兵戎相見。西秦拜視連為沙州牧、白蘭王(注:《晉書》卷九七《吐谷渾傳》。)。樹洛干和阿豺兩代可汗不僅從西秦手中收復失地,而且擴土發展。阿豺時又遣使劉宋,欲聯宋抗秦,被封為澆河公(注:《北史》卷九六《吐谷渾傳》,《宋書》卷九六《吐谷渾傳》。)。慕利延兄慕璝為可汗(426-436年)時,吐谷渾由發展進入興盛時期。他通劉宋,被授隴西公,據《魏書•吐谷渾傳》載:“招集秦涼亡業之人及羌戎雜夷眾至五六百落,南通蜀漢,北交涼州、赫連,部眾轉盛?!蹦江Y與北涼沮渠蒙遜、夏國赫連定以及劉宋聯合抗御西秦。431年赫連定滅西秦,旋為慕璝擊潰擒獲并送北魏都城平城,慕璝因此被北魏封為大將軍、西秦王。通過一系列戰爭,吐谷渾占據西秦大部分故地,大大擴展了統治地域,其東北部抵達隴西一帶,擁有沙州全部,河州、秦州大部分及涼州的一小部分,獲得了西秦、夏兩國的大量人口和財物,乞伏氏、赫連氏后成為吐谷渾統治集團的組成部分。吐谷渾從此進入強盛時期,并與南北朝建立了密切聯系。需要指出的是,吐谷渾鄰近的這些政權大都篤信佛教,許多高僧在那里講經弘法并被崇為國師或軍國顧問,聲名遠揚,吐谷渾不可能沒有受到影響。尤其是慕璝的領土擴展,將許多佛教的勢力范圍納入吐谷渾的統治之中。如隴西秦州,為西秦的領土,5世紀初佛教在隴西地區已相當興盛,至今遺存的永靖炳靈寺和天水麥積山石窟都有西秦時的繪畫和雕塑。在麥積山,與慧覽俱以寂觀見稱的禪宗高僧玄高等當時在那里修行,據《高僧傳》卷第十一習禪《玄高傳》說山上有徒眾百余人。涼州作為魏晉以來河西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更是佛教向東傳播的主要地區?!段簳?#8226;釋老志》載“涼州自張軌以來,世信佛教”,鳩摩羅什居涼州十六年(385-401年),那里有著深厚的佛教基礎。如此廣泛、濃厚的佛教氛圍,必然會對吐谷渾產生影響。因此以慧覽為契機,慕利延時代開始接受佛教是很自然的事情。
二、吐谷渾佛教性質考
從上面的論考中,我們知道吐谷渾在慕利延時代已經接受佛教,但卻有許多矛盾的現象令人費解。
慕延世子瓊等既然接受了佛教,為什么在蜀為慧覽立左軍寺?無獨有偶,《梁書》卷五十四《西北諸戎傳》中另一條吐谷渾與佛教有關的記載是“伏連籌襲爵位。天監十三年,遣使獻金裝馬腦鍾二口,又表于益州立九層佛寺,詔許焉?!狈B籌為什么不在自己的統治區域建塔立寺,卻要在梁朝的益州建一座九層佛寺呢?
首先這不是由于建筑技術上的原因。吐谷渾雖然一直保持著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性,有城郭而不居,有屋宇而雜以篷帳,但畢竟建有城郭、屋宇。拾寅時開始筑宮殿,“其居止出入,竊擬王者”(注:《北史》卷九六《吐谷渾傳》。),子弟王者也由移動篷帳生活開始轉向城郭屋宇生活。此外,慕璝召集的秦涼亡業之人,應該是一些漢人生產者,而且很多應該是佛教徒。因此,吐谷渾應該具備獨立創建寺院的能力。不在自己的領域建塔立寺,究其原因,主要是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使然。
魏晉時期進入中原的各族,因與漢人接觸,在文化上、社會經濟上都在不斷漢化,胡族上層都有很高的文化水平(注: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胡族的漢化》,黃山書社,1987年版。),因此,他們建立的政權很快接受了佛教。而吐谷渾很早從慕容鮮卑中分離出來,漢化較淺?!堵尻栙に{記》記述北魏僧人宋云、惠生在伏連籌時代(神龜元年,518年)去西域取經,取道吐谷渾,他們描述當時吐谷渾的語言文字同于北魏,流行漢語,但“風俗政治,多為夷法”。1960年和1981年考古工作者曾兩次對位于今青海湖西岸的吐谷渾晚期都城伏俟城進行了調查研究(注:黃盛璋、方永:《吐谷渾故都—伏俟城發現記》,《考古》1962年第8期;青海省文物考古隊:《青海湖環湖考古調查》,《考古》1984年第3期。),探明伏俟城由內城和郭城組成。郭城呈長方形,東西寬1400米,北垣被切吉河沖毀,長度不明,城垣有礫石壘砌。內城在郭城西部,方形,邊長約200米。墻無雉堞,僅東墻正中開門。宮殿遺址可能建在位于城內偏西北處發現的邊長為70米的方形臺基處。城門和宮殿皆東向,可能是沿襲鮮卑“以穹廬為舍,東開向日”的舊俗。地面遺跡稀少,反映了吐谷渾后期仍然過著游牧為主的生活。另一方面,吐谷渾統治的區域,原本羌、氐聚居之地,《后漢書•西羌傳》卷八七曰:“河關(今甘肅蘭州西南)之西南羌地是也。濱于賜支,至乎河首,綿地千里。賜支者,《禹貢》所謂‘析支’者也。南接蜀、漢徼外蠻夷,西北[接]鄯善、車師(今新疆吐魯番)諸國。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笨梢姖h代西羌也是以游牧經濟為主。因這里地處險遠,漢族勢力直到西漢中期才剛進入,開發也主要集中在自然條件好的河湟流域,尤其是湟水地區。根據青海省考古普查資料看,漢代遺址墓葬在湟水流域有400余處之多,而在黃河流域的卻不足10處,而且主要分布在化隆、循化兩縣的黃河兩岸(注:李智信:《青海古城考辨》,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由此推論聚居在這里的羌、氐各族受漢文化影響是十分有限的。吐谷渾吸收了文化并不是很先進的羌、氐各族,使他們成為主要部民,自然在文化上、社會經濟上不能同在漢民族聚居地區建立的民族政權相提并論。因此,由于這種特殊的自然和人文環境,對《梁書》中“國中有佛法”一句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吐谷渾也像當時的其它政權那樣廣泛信仰佛教,合理的解釋是吐谷渾自慕利延時代起雖受到了佛教的浸染,但對佛教的接受是有限的。吐谷渾的宗教信仰仍然主要是原本原始的巫術,即遇事占卜,敬鬼神,祭祀天地山川日月等。巫術是漠北匈奴和鮮卑等北方游牧民族傳統的信仰,《高僧傳》卷第十神異下《曇霍傳》記載,建和二年(401年)高僧曇霍來到河西鮮卑建立的南涼傳教,南涼國主之弟耨檀說:“仆先世以來,恭事天地名山大川。今一旦奉佛,恐違先人之旨”。于是,為證明佛道神明,曇霍幽閉七日不食,毫無饑渴之色,耨檀才厚加敬仰,改信皈依。正因為吐谷渾接受佛教的程度有限,所以前述慕利延一方面認可世子瓊向宋遣使并出資為慧覽在益州建寺,而當他侵入于闐這個佛教之國時,不僅屠戮人民,對佛教寺院也毫不留情。
佛教又有像教之稱,立寺建塔、開窟造像在吐谷渾周邊地區曾蔚然成風,至今遺留下許多當時的佛教美術遺跡。然而,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和筆者對青海地區進行過的實地調查,青海南北朝時期的佛教遺存很少,所有遺跡也主要分布在西寧及以東的農業地區,這也反映了吐谷渾佛教并不興盛的狀況。
吐谷渾所處的地理位置及本身游牧經濟為主的特點,決定了它勢必與內地的其它政權發生密切的聯系。慕利延和伏連籌都選擇在南朝統治下的益州地區建塔立寺,與其說是由于仰慕佛教,不如說是以此作為一種外交手段,來加強與對佛教極為重視的南朝之間的良好關系。
吐谷渾作為地處邊疆較為弱小的政權,為了自我保護和獲得更多的利益,向南北兩大政權均遣使稱臣,接受封號,但與北朝的關系是時戰時和,而與南朝一直和平友好,從未發生過戰爭。公元420年,劉宋建立,吐谷渾正當阿豺在位。他兼并氐、羌,拓土至龍涸、平康,和劉宋西邊的益州接壤。由于從龍涸沿岷江而下,就可到達蜀郡的中心成都,這條經青海通往巴蜀之路,被稱為青海古道中的“河南道”,當時西域、柔然與南朝往來皆經此途徑。阿豺423年開始遣使通宋,獻方物,此后交往不斷。據周偉洲先生《吐谷渾史》中的統計,吐谷渾向劉宋遣使計二十次,向南齊遣使一次,向蕭梁遣使九次。445年北魏擊慕利延,致使其敗走于闐。次年雖返回故土,但慕利延懼魏軍再至,于450年(宋元嘉二十七年)向宋遣使并上表“……若不自固者,欲率部曲入龍涸、越俊門”,請求保護。宋太祖不僅賜以牽車,而且同意“若虜(北魏)至不自立,聽入越俊”(注:《宋書》卷九六《鮮卑吐谷渾傳》。),可見雙方關系之密切。以上僅是見于文獻記載的,沒有記載的肯定還有。吐谷渾在梁大同六年(540年)最后一次向南朝遣使后,可能由于侯景之亂后梁朝諸王混戰,生產凋敝,尤其是西魏553年占取益州之后,吐谷渾與之交惡,所以入梁朝貢的交通也就基本被阻斷了,以至直至陳朝的史籍中都不再有關于吐谷渾的記載。
吐谷渾向南朝遣使獻方物,一方面要表示名義上的臣屬關系,另外是為貿易往來。所獻方物也是投其所好,聯絡感情,以換取更大的經濟和政治利益。眾所周知,自東晉以來南方許多帝王名士積極倡導佛教,梁武帝蕭衍還以護法人主自居,親自登壇講演佛理,使南方佛教之盛達到頂點。吐谷渾遣使并攜帶資財要求南朝君主同意在他們領土內的益州建塔立寺,其實和投其所好貢獻方物性質是一樣的,而且有什么方物比這樣修功德更贏得人心呢。為表示對華夏文化的虔敬,梁大同六年夸呂可汗遣使,還向梁武帝“求釋迦像并經論十四條”,梁武帝“敕付像并制旨涅槃、般若、金光明講疏、一百三卷”(注:《南史》卷七《梁本紀》中。)。以這樣的方式和南朝交好,并非只有吐谷渾。高昌沮渠政權為了對抗北魏,曾四次遣使劉宋,據唐長孺先生考證,其所行的路線都經過吐谷渾境內,所攜帶敬獻的方物,其中一次就有在中原尚未獲見的佛經《毗婆沙論》(注:參見前揭唐長孺《南北朝期間西域與南朝的陸路交通》。)。
選擇益州建塔立寺也非偶然。益州的中心地成都自西漢起就是僅次于長安的大都市,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南北朝時期為劉宋、南齊和蕭梁所領有,553年尉遲迥率西魏軍奪蜀,從此歸入北朝的統治。由于地理上的便利,吐谷渾與益州的關系尤為密切?!读簳?#8226;河南傳》載伏連籌在天監十三年、十五年迭獻方物?!捌涫够驓q再三至,或再歲一至。其地與益州鄰,常通商賈,民慕其利,多往從之,教其書記,為之辭譯,稍桀黠矣”。不僅如此,河南道在南北朝時期成為南朝與柔然以及西域往來的重要通道?!赌淆R書•州郡志》載:“益州,鎮成都,……西通芮芮河南,亦如漢武威張掖,為西域之道也?!薄赌鲜?#8226;蕭紀傳》卷五十三記載:蕭紀551年僭號于蜀之前,曾經“……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俊,西通資陵、吐谷渾。內修耕桑鹽鐵之功,外通商賈遠方之利,故能殖其財用,器甲殷積”。益州特別是成都地區不僅商業繁盛,文化昌達,佛教也十分興盛。從考古發現看,以成都為中心有許多當時的佛教造像出土,僅毀于唐武宗廢佛之厄的位于成都市西門外萬佛寺遺址就已陸續出土宋、梁、北周和隋唐造像200余軀,所以吐谷渾在益州建寺立塔即迎合了當地的佛教氛圍,同時也在那里為宣傳自己建立了一個窗口。
綜上所述,由于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吐谷渾對佛教的傳播有過積極的貢獻,同時佛教也影響到吐谷渾。可以肯定,至少在慕利延時代,佛教傳入了吐谷渾。不過,由于自然和人文環境的限制,吐谷渾對佛教的接受是十分有限的。《梁書》“國中有佛法”只是說明了吐谷渾受到佛教的影響,并不能因此將其信仰佛教的程度與當時周邊的政權相提并論。而史料中關于吐谷渾在益州建塔立寺的記載,則更多地是吐谷渾利用佛教與南朝親善的一種外交手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