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普陀打禪七
得知南懷瑾先生要在閩南佛學院新落成的禪堂內主持第一場禪七,我拋開回上海過春節的念頭,專程南下。
這禪堂是在南公支持下,由南公的弟子李傳宏先生出資建成的。南普陀的方丈妙湛老法師一向重視修行,在閩南佛學院建起一座禪堂,學修并重地培養僧才,實在是無量之功德。南懷瑾先生離鄉四十五年,首次返回大陸就來主持禪七,也可見一片赤忱。
這次禪七并未宣揚,卻也來了許多信眾。美國、法國、香港、臺灣、浙江、上海、北京都有。因為人多,分設了禪堂與講堂,禪堂在樓上,可直接聽南先生談禪,講堂在樓下,就只能看閉路電視了。
我有幸被安排在禪堂。過去雖讀過幾本有關禪與禪宗的書,平時也常喜歡盤腿而坐,但我實在不敢夸夸其談地說禪。禪是*心體會的,我還未有過體會,不可說。不可說也不敢說,我只有等待著親身體會一次。
南先生主持禪七,他先向大家說明這不能算是一次規范的禪七,只是個生命科學的實踐。南公深入淺出、生動活潑的講話,內容極其豐富,不是我在這篇短文中能以表達的。
進入禪堂,盤腿而坐。俗稱雙盤腿的,即是結跏趺坐。坐禪必須結跏趺坐,因為“作此坐者,身端而心正,”是最安穩不疲極的。我作不到雙盤,僅能單盤,只算是半跏坐。
坐著干什么?我原不甚了了,但總明白是要靜下心來。靜下來當然便是不說話。為了做到這一點,這次發了一塊“禁語”牌,見到別人帶有“禁語”牌,會提醒自己不和別人談話。可是盤腿坐在那里,才發現不開口,不和別人說話還不難,要做到真正心靜,肚子里也禁語, 可真不容易。到這時侯就明白什么叫心猿意馬了!
參禪是一種法門,“不識自心,修法無益。”要識自心偏偏又有那么多妄念!靜不下來如何能得清凈,不得清凈談什么“無我”呢?
我下定決心調心、調息,讓自己真正定下來,先做到“忘身”吧!
大家都端坐著,誰也沒發出一點聲音。我還沒做到“忘身”卻已漸漸昏沉起來。昏沉并不能忘我,只是一個糊里糊涂的我罷了!
這糊里糊涂的我很快便清醒了,那是酸痛把我喚醒的。我覺得兩條腿又酸又麻,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疼痛感。我想這大約和“坐老虎凳”差不多,于是突然出現了一陣委屈。我感到自己的一生坎坷多難,好不容易到了現在,總算一切平靜了,又為求什么法,修什么行來受這樣的罪,自作自受地弄得自己渾身酸痛。這又酸又痛的身體就是我的生命嗎?我的生命何以這樣苦啊!“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在病中在愁中。”病也好,愁也好,不都為這個身嗎?
“叮”!一聲引磬敲響,這一堂坐完了。隨著這“叮”的一聲響,所有的酸痛突然中止,我好像又可以再坐上一堂了!委屈心很快被自責與慚愧代替。看看表,一堂才坐了幾十分種, 真是無用!
酸痛的是我的身,還是我的心呢?心又在那里?要識自心真不容易。以前讀過幾本書,聽過一些課。常常夸夸其談,似乎很看得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想了一大通,說了一大堆,哪里是真明白呢?“身空”,“無我”,談何容易,一酸一痛“我”就來了。
懷著一顆自責的慚愧心和大家一起下座,準備行香。
這便是我初次坐禪的感受。
禪七期間日子規律而又平靜,早上八時進入禪堂,打坐、行香、聽南先生講課。我這人喜歡讀書與聽講,興趣、心得也多在文字、語言中。聽到有興趣的話趕緊記下來,若有所悟時心海立刻翻騰,反復思忖。這樣,不論是記下來的文字,還是思考出來的想法,仍然都是語言、文字,說不上有實證的體會。我很有點著急,修行、實證,不同于思考、議論,不可能說來就來,急也沒用。
三天一過,打坐時腿骨的酸痛漸漸減輕了,心還是安不下來。感到累時便昏沉欲睡。行香能松動一下筋骨,倒比較痛快,但也說不出什么體會。永嘉禪師說:“行也禪、坐也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我急于求安然,結果是動也如此,靜也如此,就是入不了定!
一夜,正在行香,南先生突然將禪板大聲一拍,大家趕快收步站定。四下一片寂靜,只聽得禪堂外雨聲潺潺。這雨是什么時侯下的,我不得而知。淅淅瀝瀝的雨聲卻似觀音菩薩凈瓶中灑出的楊枝雨露,洗凈了我的雜念。
說不出是雨下在我心里,還是我心中有雨下到了身外,只覺得自己與寂靜的外界渾然一體。此時我一無所思,不思動,不思靜,不思善,不思惡,但卻絕不昏沉。什么叫空?什么叫定? 什么叫無念?我都沒法說,只是感到清凈。但這個時間很短暫。很快“我”便回來了!
許多日子過去了,我始終記得南普陀那一夜的雨聲。我希望再出現一次那樣的境界。倒不是想像這樣可以脫離塵世,而是愿將這清凈的心去為眾生做一點事。不要老拖著那一忽兒酸痛,一忽兒嗔怒的身子去做自以為善的“功德”。
可惜,三個月過去了,這境界沒有再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