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的六祖慧能,開始弘揚禪宗的時代,正當唐高宗與武則天的時代,現在要講禪宗的興盛史跡,首先須對唐代中國佛學與唐代文化的趨勢,有一簡單的了解,在這個時期以前,中國文化的文運,由于六朝人愛好柔靡艷麗而缺乏實質的文學,造成學術思想飄浮不切實際,停在萎靡頹唐的狀態之中。初唐開國以來,因唐高祖李淵父子的極力提倡改除六朝的文體,使表達學術思想工具的文學,又有新的生機。而在中國佛學方面,自陳、隋之間,智者大師創立天臺宗,用批判整編的治學方法,建立一套體系完整的天臺宗佛學以后,又碰到在印度留學二十年的玄奘法師回國,唐朝君臣朝野,備加盛大歡迎,為中國佛學加入新的血輪,唐太宗命令朝廷為他設立譯場,開設一個前邁古代的翻譯館,集合國內學者,與名僧千余人,同時又羅致西域的梵僧,包括初唐東來傳揚景教的教士,共同從事佛經翻譯的工作。 當時佛經的翻譯情形,先由主持梵文與中文的主筆,翻好經典以后,當眾宣讀梵文原意與中文的譯文,每逢不妥的地方,便字斟句酌,經過長久的反復辯論,才加確定,不像近代我們翻譯西方文化,都出于一人私家見解,往往紕漏百出,致有畫虎類狗之譏。因此唐初自有玄奘法師譯經事業的開展,譯成佛學中唯識法相與因明(印度佛教的邏輯學)的學系,而使佛學的思想理論,建立嚴謹的邏輯體系,同時也影響了一般學術,自然都重視在精詳的辨析,與質樸的表達;每一時代的社會風氣與文運的移轉,都不是由于一二少數原因所形成,在同一時代中的任何一件事物,或多或少,都會產生影響時代的效果,如果推開玄類法師的宗教立場而不談,專從文化運動的角度去看,他對于唐代文化學術的貢獻,實在可與魏微、房玄齡等媲美,況且他事業功德的余蔭,還比他們更垂之久遠呢! 由于以上的介紹,可以了解釋迦牟尼佛教學術思想的傳入,自東漢末期,經魏、晉、南北朝而到初唐之際,經過數百年的推排融會,已如水乳交融,完全變成中國佛教的中國佛學了,玄類法師的翻譯佛經事業,可以說,是印度佛學變成中國佛學的結論與定案,以后的佛學慧命,便全靠中國高僧學者去發揚光大了。在這個時候,中國佛教專講修行實證方面的宗派,前有晉代慧遠法師創建的凈土宗,風氣所播,普及全國上下,后有隋朝智者大師創建的天臺宗,在理論與修證方法上,也普遍深植人心;再加入玄類法師傳來的唯識法相之學,使一般知識分子的讀書人,與佛教的名僧大匠,便都籠罩在佛學的研究與精思妙理的氣氛中。以前我們曾經講過,佛學的最終目的,著重在修證方面,并非專以講學術思想為究竟的事,當初唐之際,佛學的大家們,講論學理,著作弘文,已達登峰造極的飽和狀態,而且大有偏向將變成為哲學的思想,與邏輯的論辯,與修行實證的目的,有不相關系的趨勢;恰好達摩大師在梁武帝時代傳來禪宗的修證法門,歷傳到了初唐以后,將近百年的時間,禪宗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修行法門,已漸漸普遍為人所知,所以到六祖慧能與他的師兄神秀時期,著重簡化歸納的禪道,便自然而然應運而興,樂為人所接受,就此趨之若鶩,一躍而成為中國佛學的中心了。 至于禪宗發展的歷史,大多偏重六祖在曹溪一隅傳授禪宗的道統所左右,并未了解其全面的情況;事實上,在初唐到盛唐之際,影響中原與長江以北的禪宗,還是得力于以前四祖、五祖旁支所傳的師弟們,與六祖的師兄神秀的力量居多,到了晚唐與五代至南北宋間,所有佛學與禪宗的影響力,才是六祖一系禪宗五家宗派的天下。而在其中架起南能頓宗的橋梁,建立起燈塔的,便是六祖再傳弟子馬祖道一,與其弟子百丈懷海禪師創建禪宗叢林制度的功績,若有人把六祖一系禪宗的興盛的一筆糊涂帳,算在六祖最小的弟子神會身上,那是偏見與輕掉所致,不足為訓。 禪宗在初唐時期,由于以上所講時勢助緣的推動,又因為有與六祖慧能并出五祖門下弟子們的弘揚,因此深受朝野社會的推重,使禪宗的風聲教化,普遍展開其傳播的力量。在唐高宗與武則天時期以后,除了六祖的師兄神秀已為朝廷的“國師”以外,由五祖旁支所出的嵩岳慧安禪師,惟政禪師,以及四祖旁支法嗣的道欽禪師等,都曾先后相繼為“國師”,同時華嚴宗的崛起,是與四祖、五祖一系的禪師,有很大的關系。至于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禪道,在武則天王朝至唐玄宗時期,才由嶺南傳播,漸漸普及于長江以南的湖南、江西之間,后世所謂來往江湖的成語,便因此起,而且六祖的門下弟子,大多歇跡山林,專修禪寂,極少如江北中原的禪師們,廁身顯達,對一般知識分子與民間社會,都發生很大的作用。尤其自六祖創格不用高深學理,只用平常說話表達佛學心要以后,到了再傳弟子如馬祖道一、百丈懷海等以次,便建立了南傳禪宗曹溪頓教的風格。無論問對說法,常常引用俗話村言,妙語如珠,不可把捉,只在尋常意會心解,便可得其道妙,使莊嚴肅穆,神圣不可侵犯的佛經奧義,變為輕松詼諧,隨緣顯露的教授法,這是中國文化禪學的創作,也是佛學平實化的革新,因而產生了禪宗與佛學幾個不 同的特點,以下再作介紹。到了晚唐、五代、與兩宋間的禪宗,除了上述的情況以外,又與平民文學結為不解之緣,于是禪師們的說法,便產生許多雋永有味,而具有平民文學化的韻語與詩詞,而影響宋代文學詩詞的特別格調,明、清之間,雖然承其余緒,但已有依樣畫葫蘆之感,反而顯見它的拙劣了。 我們明了初唐以來禪宗的崛起,與其變革的形勢,便可明白南頓北漸之爭,并不是禪宗史上的重大問題,不可因小失大,專向牛角尖里去尋找冷門偏僻的資料,作為標新立異的見解,例如六祖的小弟子神會(荷澤)的人京,爭取禪宗在當時政治社會地位的事,與真正專以求道為務,避世無聞而隱跡山林的禪宗正統的禪師們,毫無作用與影響。況且神會當時的人京,據禪宗史料的記載,是為嵩岳的漸門盛行于世,因此而引起他不服氣的動機,大著其《顯宗記》,他經過一番努力,在天寶四年間,方定南能頓宗,北秀漸宗的兩宗之說。其實,嵩岳的禪,系出于禪宗四祖與五祖旁支的傳承,與神秀之間,關系并不很大,況且漸修頓悟,本為禪宗的一車兩輪相似,神會多此一事,徒有近似世俗的虛榮而已,于真正的禪宗與禪師們,又有什么關系?所以當時在南方的禪宗大師們,對于此事,從無一語提及,由此而知其為無問題中之問題,無問題中之小問題,何足道哉!總之,六祖以后的禪宗,是由民間社會自然的推重,并非憑藉帝王政治力量的造就,由“下學而上達”,后來便成為全國上下公認的最優秀、最特出的佛教宗派,若引用一句佛經式的成語來說,可謂:甚為奇特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