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五家之云門宗
【內容提要】云門宗是禪宗五家七宗之一,以開山祖師云門文偃禪師(864—949)而得名。云門宗的接機方法是云門三句:函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本文從云門宗的接機方法、禪學思想、禪悟思維特質出發,對云門宗禪詩進行研究,揭示云門三句的禪悟內涵,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云門宗禪詩之取象方式、運思特點、美感質性。探討黃龍宗禪詩的禪悟內涵和美感特質,透析潛蘊其中的佛心、禪韻、詩情,對建構21世紀中國禪詩研究學有著重要意義。
【關 鍵 詞】云門宗/云門三句/禪詩/美感特質
【參考文獻】
〔1〕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朗上座》。
〔2〕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緣密》。
〔3〕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245頁。
〔4〕〔41〕〔71〕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西禪欽》。
〔5〕〔42〕〔72〕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普安道》。
〔6〕〔43〕〔73〕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慧通》。
〔7〕〔44〕〔66〕〔7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元妙》。
〔8〕〔12〕〔45〕〔7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文慶》。
〔9〕〔23〕〔29〕〔6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文偃》。
〔1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慈濟聰》。
〔11〕〔89〕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慧光》。
〔13〕〔9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法秀》。
〔1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義懷》。
〔1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倚遇》。
〔1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竟欽》。
〔1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普照》。
〔18〕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39則。
〔19〕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光祚》。
〔20〕〔28〕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竟脫》。
〔21〕〔22〕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可遵》。
〔2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節誠》。
〔25〕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50則。
〔2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惟簡》。
〔2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有評》。
〔3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趙搭。
〔31〕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83則。
〔32〕〔39〕〔9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志瀕》。
〔33〕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宗一》。
〔3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智才》。
〔3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了一》。
〔36〕南宋•萬松行秀《從容錄》第82則。
〔3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惟湛》。
〔38〕《林間錄》卷上。
〔4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法明》。
〔4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師寬》。
〔4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守初》。
〔48〕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守億》。
〔49〕宋•挺守賾《古尊宿語錄》卷18《緣密》。
〔5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含匡》。
〔51〕南宋•萬松行秀《從容錄》第19則。
〔52〕《碧巖錄》第77則。
〔53〕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15則。
〔54〕〔94〕〔95〕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6則。
〔5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子祥》。
〔5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瑞新》。
〔57〕〔6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曉聰》。
〔58〕宋•無門慧開《無門關》第21則。
〔59〕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延泳》。
〔60〕宋•挺守賾《古尊宿語錄》卷15。
〔61〕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懷璉》。
〔62〕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智澄》。
〔63〕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深禪師》。
〔6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滄溪璘》。
〔68〕宋•挺守賾《古尊宿語錄》卷15。
〔69〕宋•挺守賾《古尊宿語錄》卷16。
〔70〕《五燈會元》卷16《重元》。
〔7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 山寧》。
〔7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散圣》。
〔78〕杜松柏《禪學與唐宋詩學》第254頁。
〔79〕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化城鑒》。
〔80〕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慧遠》。
〔81〕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趙橫山》。
〔82〕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鐵幢覺》。
〔83〕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澄遠》。
〔84〕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令滔》。
〔85〕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5《齊岳》。
〔86〕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擇要》。
〔87〕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守恩》。
〔88〕南宋•普濟《五燈會元》卷16《應圓》。
〔91〕宋•挺守賾《古尊宿語錄》卷18。
〔92〕葉夢得《石林詩話》上。
〔93〕宋•圓悟克勤《碧巖錄》第87則。
云門宗宗風陡峻,以簡潔明快、不可擬議的手法破除參禪者的執著,返觀自心。云門宗既不像臨濟那樣棒喝峻烈,也不像曹洞宗那樣丁寧綿密,而是以激烈言辭,指人迷津,剿絕情識妄想。《人天眼目》卷2云:“云門宗旨,絕斷眾流,不容擬議,凡圣無路,情解不通……孤危聳峻。”云門曾作頌示學人:“云門聳峻白云低,水急游魚不敢棲。入戶已知來見解,何勞再舉轢中泥。”〔1〕充分表露了云門聳峻、 機用迅疾、不容擬議的特性。禪林中往往以“云門天子”、“云門一曲”表示云門宗風。云門曲原為華夏古曲,曲調艱深,歌者難詠唱,聞者難領受,禪林遂用來轉指難于理解的云門宗風。云門宗接化學人,猶如天子的詔敕,一次即決定萬機,不得再問,令人毫無猶豫之余地,因而又有“云門天子”之稱。
云門宗的要義與菁華集中體現于“云門三句”。文偃曾示眾:“函蓋乾坤,目機銖兩,不涉世緣,作么生承當?”眾人無對,遂自答:“一鏃破三關。”“函蓋乾坤”指絕對真理遍布天地之間,函蓋整個宇宙;“目機銖兩”指師家為斷除學人煩惱妄想,超越語言文字,促使學人內心頓悟;“不涉萬緣”,指師家應機說法,施行活潑無礙的化導。后來云門法嗣德山緣密汲取云門三句精髓,改其語為“函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禪林或稱為德山三句,〔2 〕由于它廣為云門宗禪人所用,因此習慣上仍稱為云門三句,并被譽為云門劍、吹毛劍。對“云門三句”的內涵,呂澂先生以法眼文益的《宗門十規論》“韶陽則函蓋截流”為出發點,從理事關系上來加以說明,認為云門三句中,重要的是前兩句,即函蓋乾坤、截斷眾流,指出韶陽將函蓋喻為理,將截流喻為事,“作為理是普遍的,合天蓋地;從每一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個斷面,因此,理就是整個,事就是斷面。”〔3〕實際上,云門三句是一個內在聯系的有機整體,并無主次之分。對于理解云門宗禪學思想與禪詩美感特性,云門三句的每一句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
一、“函蓋乾坤”的詩禪感悟
對“函蓋乾坤”,云門宗人有如下闡說:“天上有星皆拱北。”〔4〕“乾坤并萬象,地獄及天堂。物物皆真見,頭頭用不傷”。〔5〕“日出東方夜落西”。〔6〕“匝地普天”。〔7〕“合”。〔8 〕在云門宗看來,現象界的乾坤萬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都是真如的顯現,由本體變現而來。因此,事事物物,無一不是真如“妙體”,猶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道無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這是汲取了華嚴宗理事互徹、事事無礙的精髓。理在事中,事體現著理,而又各具個性,理事無礙,事事無礙,由此發出云門宗一系列詩意的感悟。
1、山水真如
云門宗以“山河大地”為“西來意”,〔9〕以“青青翠竹, 郁郁黃花”為“隨色摩尼珠”,〔10〕以“芭蕉葉上三更雨”為“云門一曲”,〔11〕山河大地、翠竹黃花、蕉葉雨珠都是絕對本體的顯現,山山水水悉真如,“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12〕只要以一顆純明無染的素心去對應,便會沐浴在自然物象靜謐而明潔的光輝里,在風月山水之中感受到永恒絕對的本體,并獲得“秋云秋水,看山滿目。這里明得,千足萬足”〔13〕的圓滿自足。云門宗指出,對山水真如的感悟,不僅有一雙慧眼,還要有一雙慧耳:
蜀魄連宵叫, 終夜啼。圓通門大啟,何事隔云泥?〔14〕
由般若智所體證的真如,圓滿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是為圓通。既然日夜啼叫的杜鵑、莎雞,都在開啟著遍滿一切的悟入門徑,為什么還觸目不會道,與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門宗對見桃花悟道的靈云禪師甚為推崇:“春山青,春水綠,一覺南柯夢初足。攜筇縱步出松門,是處桃英香馥郁。因思昔日靈云老,三十年來無處討。如今競愛摘楊花,紅香滿地無人掃。”〔15〕雖然山青水綠,桃紅似錦,但像靈云那樣穎慧超悟的人實在太少,因為眾人都沉溺于“摘楊花”的玄想沼澤中去了。為了糾正這一偏頗,云門宗禪詩注重對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聽水流庵后竹,晝看云起面前山。”〔16〕“秋風聲颯颯,澗水響潺潺”。〔17〕物象飄逸空靈,心境淡泊悠閑。在云門宗看來,純凈明潔之物顯現著真如,穢濁不潔之物也同樣顯現著真如:“清凈法身”就是“花藥欄”,〔18〕它“滿眼是埃塵”,〔19〕“本來人”也是“風吹滿面塵”。〔20〕不論潔物穢物,同樣是大道的顯現。大道觸目現前,參禪者卻舍此他求,殊不知真如佛性如同滿月,乾坤六合都沐浴著它的光芒,條條大路都通達了悟之境。“八萬四千深法門,門門有路超乾坤。如何個個踏不著?只為蜈蚣太多腳”。〔21〕只要悟入任何一則法門,都可立地成佛。可人們偏不腳踏實地,心神散逸,利舌巧口,沉醉于禪機問答,站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不知佛祖得到的禪悟極境,是“門掩落花春鳥啼”〔22〕的寧謐內斂、生機遠出的內證境界。因此,云門感嘆:“世界與么廣闊,為甚么鐘聲披七條?”〔23〕世界久遠廣袤,參禪者要沐浴自然的靈光,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滌塵襟。如果只是在晨鐘暮鼓里披衣枯坐,求佛求法,就會昧卻了眼前的大好景色,與大道當面蹉過。
2.日用是道
從客觀外境來說,山河大地皆是真如;從主體的生命體驗方式來說,無所不在的道也存在于禪者的日用之中。學人問節誠禪師“卷簾當白晝,移榻對青山”兩句杜詩的涵義,禪師讓他把凈瓶拿過來,說這就是“卷簾當白晝”,之后又讓他把凈瓶放到原來的地方,說這就是“移榻對青山”。〔24〕杜詩原意是用卷簾移榻表示對山水自然的愛好,禪師對它作公案式的詮釋,“白晝”、“青山”被置換成了起居動作。云門曾征引《法華經》“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之語來開示學人。一切世間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脫離人世,超塵絕俗,到深山冷廟里枯坐苦修,才是佛法。日常生活的各種形態,同形而上的大道,并不抵牾,這是《法華經》的菁華。云門宗汲取佛教經典的精髓,強調在生活中體驗大道,在“缽里飯,桶里水”中體證“塵塵三昧”。〔25〕三昧是一個人的心境完全與某物混然而成為一體時的境界。透過缽飯桶水這些生活細節,可以體證到一切簡單化到極點、純一化到極點的禪心。雪竇頌“缽里飯,桶里水”說:
缽里飯,桶里水,多口阿師難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裩長者子。
詩意謂縱是再善談辯的人,也對缽飯桶水“下嘴”不得。因為它是如此的不容擬議,猶如北斗依舊在北,南星依舊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尋思擬議,即是平地起波瀾,宛如《法華經》中那個不知自家本有無價珍寶,卻外出流浪,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昧失了寶貴的自性。由此出發,云門宗指出,“吃粥吃飯”就是悟入的途徑,參禪者的修行并沒有什么特別注重的細目,平常生活,像吃飯穿衣、屙屎送尿等行住坐臥,乃至任何語默動靜、造次顛沛之間,無不是修行的時節、沙門的德目。在日常的生活中,顯露著大道:“白云斷處見明月,黃葉落時聞搗衣。”〔26〕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含蘊著純真的意趣,是參禪悟道的真正切入之處,“著衣吃飯”、“齋余更請一甌茶”是一天十二時中體悟佛法的最佳時機。〔27〕“十字路頭”的人就是“佛”,“三家村里”的人的行為就是“法”,〔28〕“除卻著衣吃飯,屙屎送尿”,并沒有別的奇特之事。如果舍此他求,就是妄想,應堅決予以拂卻。〔29〕云門宗還特別重視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張返奇特于自然,凡圣一如,凈穢不二。云門宗的俗家弟子趙抃年老致仕,親舊里民,遇之如故,遂作高齋以自適,題詩見意:
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欲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30〕
高齋老,不復是往日的顯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趙四郎”。云門問僧:“古佛與露柱相交是第幾機”,又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31〕“古佛”指釋迦牟尼佛,乃至諸佛、歷代祖師等,“露柱”指現前種種事物,“機”為機關、機用、機法,禪語中多指心的作用。諸佛諸祖的奧妙世界,與現前淺易可識之事相,看似截然無關,一旦親切相契,就渾然一體而無所分別,此時應當以“南山起風,北山下雨”式的禪悟心靈來感應。從空的立場看,自他不二,平等即差別,差別即平等,是個物和個物相即相入的“事事無礙法界”,因此,南山的云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猶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一。雪竇頌為:“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西天二十八祖與東土六祖,各有各的生存時空,互不相干,猶如南山與北山的云雨本無交會互涉的可能,但從東西相即、南北一體的完整世界來看,就自然能夠證悟親切相交、一體無別的世界。既然平凡的世界與了悟的世界無二,深入平凡世界的煩惱之中,亦可證得菩提。因此,云門宗主張縱身煩惱之流,“十字街頭鬧浩浩地,聲色里坐臥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荊棘里游戲去”。〔32〕“美玉藏頑石,蓮華出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33〕在污濁、痛苦之中,獲得生命的靈性升華。
3.水月相忘
道無所不在,通過種種聲色表現出來,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覺器官的粘著性,妨礙了悟道:“風雨蕭騷,塞汝耳根。落葉交加,塞汝眼根。香臭叢雜,塞汝鼻根。冷熱甘甜,塞汝舌根。衣綿溫冷,塞汝身根。顛倒妄想,塞汝意根”。〔34〕六根膠著外物,對詩禪感悟形成了障蔽,“參玄之士,觸境遇緣,不能直下透脫者,蓋為業識深重,情妄膠固,六門未息,一處不通”。〔35〕因此,云門宗主張剔除感官的粘著性,主張由聲色悟道,強調徹悟的無差別一如境界:“聞聲悟道,見色明心。觀世音菩薩將錢來買胡餅,放下手卻是饅頭”。〔36〕香嚴禪師聆聞擊竹之聲而悟道,靈云禪師見桃花盛開而悟道,超聲越色,飲譽禪林;觀世音菩薩買胡餅,一放手卻是饅頭,也是對聲色的超越。胡餅與饅頭原本互不相干,代表人們以思量作用所認識的現象界的差別相。然而在全然了悟如觀世音菩薩的眼里,早已斷除所有對立的差別見解,而臻于一如之境界,可謂聲色并悟、根塵透脫。剔除了六根的粘著性,就能產生“六塵不惡,還同正覺”的翻轉,〔37〕就能對境無心,應物而不累于物,無心于任何事相,從而成為無心合道的解脫人。體現云門宗無住生心的美學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現了云門宗滌蕩六根粘著性所獲得的澄明感悟:
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38〕
志璇禪師也開示學人:“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39〕般若是無我無心的無分別智,以無心明月映照無心潭水,即可產生水月相忘式的審美感悟。這種水月相忘式的審美感悟,來自于云門宗對《楞嚴經》的修養。《楞嚴經》卷10謂:“觀諸世間大地山河,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虛受照應,了罔陳習,唯一精真,生滅根元,從此披露”。參禪者臻此境界,看世間萬事萬物,如同大圓鏡中映現萬物,如燈光照徹萬象,物來斯應,影去不留。只有對境無心,方可擺脫六根的粘滯性,從而使性水澄明,得到自性的明珠。一旦起心動念,澄明心湖掀起滔天巨浪,就不能進行審美觀照。心如嫻淵靜水,即可產生水月相忘式的觀照。在此觀照中,主體與客體全然泯除了對立,達到了渾然一體的圓融。云門宗對生死的感悟,鮮明地體現了水月相忘的特質。法明禪師詩云:
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40〕
法明悟后返鄉,經常喝得大醉,歌柳詠詞數闕,臨終前誦柳詞作訣。所謂“醉”,即是將世俗的觀念摒除,使禪悟主體得以全神貫注地、不帶功利眼光地靜觀物象,但此時并非噩然無知,而是“卻有分別”,一切都明歷歷露堂堂,這是無分別的“分別”。酒醒之時,即是生命的圓成解脫之時,觀照主體與觀照對象渾然相融,打成一片,“楊柳岸曉風殘月”既是清純自為的自然法性,也是圓成蟬蛻的本來面目。
二、“截斷眾流”的詩禪感悟
對“截斷眾流”,云門宗人有如下“解說”:“大地坦然平”。〔41〕“堆山積岳來,一一盡塵埃。更擬論玄妙,冰消解瓦摧”。〔42〕“鐵山橫在路”。〔43〕“佛祖開口無分”。〔44〕“窄”。〔45〕“截斷眾流”指截斷奔駛疾馳的情識心念,指示參禪者不要用語言意識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獲得頓悟。普安道之頌,意為不管參禪者帶來多少難題,一個真正的禪師對它們都視如塵埃,隨便用一個字或一句話就把問題打回去。如果學人還想開口論玄論妙,就用更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識計較冰消瓦解。云門多用一字關,最能體現截斷眾流的特色。通過答非所問的一字,如鐵山橫擋在面前,使參禪者湍急奔瀉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使是佛祖也無法開口,在窄不通風的關口,讓參禪者離開原來的思路,于片言只語之際,超言脫意,消除知見妄想,掃蕩情識,徹見本來。云門宗反復強調,參禪求道只能返求諸己,不能向外求覓,向外求覓,只能拾人牙慧。言語只是師家用來開示學人的方便,“凡有言句,盡落有無”。〔46〕任何言語,只要有意路可尋,都落入了相對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語而不是活語。為了獲得般若體驗,必須摒棄對言語的執著:“承言者喪,滯句者迷”。〔47〕守億禪師詩云:
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春風一陣來,滿地花狼籍。〔48〕
馬祖禪師剛剛升堂準備說法,百丈禪師即卷起坐席表示法會已終。百丈這種作略,猶如一陣春風,將言辭的浮華吹落凈盡。在云門宗看來,師家的引導只是開悟的方便,開悟之后,便不再需要師家的開示。云門宗還提出了“參活句,不參死句”原則。正面闡釋佛理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舉止稱為“死句”,不涉理路、繞路說禪而看不出意義的句子才是“活句”。參活句旨在使人不執著于語言文字、舉止本身的意義,明白佛性的不可解釋性: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顛。更尋言語會,特地隔西天!〔49〕
“黑豆”是文字的形象比喻。當語言文字還沒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了意識“商量”,就與大道乖離。如果再咬嚼言句,與見性更是遙隔西天。因為活句根本就不能憑意識情念去參究。參活句,即是要使參禪者“去卻擔凳,截流相見”,〔50〕回歸于不容情塵意垢的前語言境域。由截斷眾流,生發出云門宗禪詩的一系列美感特質。
1.把斷牢關
僧問云門“不起一念”還有沒有過失,云門對以“須彌山”。 〔51〕起念固然是過,但溺于“不起一念”之念,仍然落入了分別妄想, 仍是意念之流,所以云門予以截斷,謂其過之大,猶如須彌山一般,旨在使學人遠離有過、無過等對立二見。僧問云門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云門對以“胡餅”。〔52〕雪竇頌云:
超談禪客問偏多,縫罅披離見也么?糊餅 來猶不住,至今天下有淆訛。
很多參禪者都喜歡問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談,問話之中有大大小小的縫罅,所以云門用胡餅攔縫塞定。問話者猶自不肯停止,繼續問“胡餅與超佛越祖之談有什么交涉”,被胡餅驀口塞住,仍然不肯回光返照,以至于后來的參禪者,只管向胡餅上尋思猜測,自誤誤人。云門之答,是絕不容思量分別的截流禪機。又僧問云門“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云門對以“倒一說”。〔53〕“機”是能觀之心,“事”是所觀之境,心與境即主觀與客觀。目前能見之機與事容易分辨,但客觀未生、主觀未起時的機與事則難以度量,故云門以“倒一說”作答。“倒”即顛倒。僧人舍卻目前的事機而問未發生的事機,既然是未發生的事機,則心與境尚未接觸,因此這句問話的本身就是顛倒之見解。云門示眾:“十五日以前不問汝,十五日以后道將一句來。”又自答說:“日日是好日”。〔54〕“十五日”并不是指特定的日子,而是云門借來掃除學人對于“十五”等數字所代表的千差萬別之妄想。凡大小、長短、方圓、迷悟、凡圣等等的相對概念,都是差別,因此傳統上根據陰陽五行、天干地支作出的對于時間的劃分,并進一步依之來判定吉兇禍福的作法,亦是凡夫的妄想分別。在悟者看來,日由東方出,月有盈虛時,萬古如一日,本無好歹別,所以云門說“日日是好日”,每日皆為舉揚佛法、修行辦道的吉辰佳日。云門之答,旨在截斷學人的差別妄想,揭示修行須在當前時刻的禪理。云門宗截斷眾流的手法還通過多種機法表現出來,如僧問“從上宗乘,如何舉揚”,子祥對以“今日未吃茶”,〔55〕是以平凡截奇特;“世間所貴者,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金山喚作驢屎馬糞。出世間所貴者,真如解脫、菩提涅槃,金山喚作屎沸碗鳴”,〔56〕是以賤截貴,以貴截賤;“未必是松一向直,棘一向曲,鵠便白,烏便玄。洞山道這里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鵠,也有白底烏”,〔57〕是以曲截直,以黑截白;僧問云門如何是佛,云門對以“干屎橛”,〔58〕是以穢截凈,指示學人應當超越凈、不凈的對立,用純一無雜之心參究,方能開悟。這是險絕的云門禪法,旨在破除學人對“什么是佛”的迷執。只要了悟本體心性,就不必外求。凡有外求,即是妄想,即是干屎橛。
2.意象對峙
為了截斷思路,云門宗設置了觸背關:“若道是拄杖,瞎卻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么處?”〔59〕通過是與非的意象對峙,將人們的思維逼到絕境。只有突破觸背關,才能躍入“識情難測”的“非思量處”。〔60〕非思量處,不落相對有無之境,禪師往往用唐詩意象來加以呈現:“野蒿自發空臨水,江燕初歸不見人”,〔61〕“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62〕深禪師舉出“白鷺下田千點雪,黃鶯上樹一枝花”兩句,僧人正想議論,禪師立即打了他一座具。〔63〕不觸不背,感悟到的景色是脫落了情塵意垢的現量之境。“天地之前徑,時人莫強移。個中生解會,眉上更安眉”。〔64〕存在于“天地之前”的現量之境,沒有二元意識居存的余地,所有在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對立的意象,在這里都并存不悖,“非夷所思”:
井底生紅塵,高峰起白浪。石女生石兒,龜毛寸寸長。〔65〕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驚起雪師子,瞠開紅眼睛。〔66〕
對峙的意象并存不悖,是摒除了情塵意想的現量境。既然摒除了情塵意想,意象的對峙與意象的和諧并無區別,因此,云門也特別強調意象的和諧性:“諸和尚子莫忘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67〕云門將“九九八十一”作為感悟禪法的“向上一路”和“最初一句”,〔68〕并指出“見拄杖但喚作拄杖,見屋但喚作屋”。〔69〕學人問禪師什么是“透法身句”,禪師以“上是天,下是地”作答,〔70〕也是截斷眾流,讓他莫妄想。
三、“隨波逐浪”的詩禪感悟
對“隨波逐浪”,云門宗釋為:“春生夏長。”〔71〕“辯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知應病藥,診候在臨時”。〔72〕“船子下揚州”。〔73〕“有時入荒草,有時上孤峰”。〔74〕“闊”。〔75〕“隨波逐浪”既有春生夏長、船子下揚州的隨緣適性,又有應病與藥、或深或淺的隨機接引。它們的共同特點都是“闊”,隨緣天地寬,應機天地闊,由此生發出云門宗禪詩隨緣適性、隨機接引的美感特質。
1、隨緣適性
云門宗“有時孤峰頂上嘯月眠云,有時大洋海中翻波走浪,有時十字街頭七穿八穴”。〔76〕表示隨緣適性的禪詩,以散圣《西來意頌》為代表:
因僧問我西來意,我話居山七八年。草履只栽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輪明月到床前。〔77〕
“‘草履只栽三只耳,麻衣曾補兩番肩’,蓋謂平常心是道,饑來吃飯,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輪明月到窗前’,以白云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凈,參透色界,方諸翳盡去,本性清凈,圓融頓現,如明月一輪,當窗朗照也”。〔78〕這首詩的精髓,是“但自無事,自然安樂,任運天真,隨緣自在”。〔79〕云門宗對隨緣生活尤為看重:“枕石漱流,任運天真”。〔80〕云門宗將“長連床上吃粥吃飯”作為“十二時中”應有的“用心”,〔81〕將“光剃頭,凈洗缽”作為“十二時中”應有的“履踐”,〔82〕將“早朝不審,晚后珍重”作為“平常心”,〔83〕都揭示了佛法就在平常日用之中。這是一種簡單化純一化至極的生活。“放卻牛繩便出家,剃除簪發著袈裟。有人問我西來意,拄杖橫挑啰哩啰”。〔84〕在無意義、無音韻的曲調中,呈露出最深遽的意義和最圓整的韻律。對隨緣自適的生活方式,云門宗禪詩通過饑餐困眠的隱士、自在的漁人、快樂無憂的牧童來表現:“旋收黃葉燒青煙,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參三下鼓,孰能更話祖師禪”。〔85〕饑餐渴飲,純乎天運。“漁翁睡重春潭闊,白鳥不飛舟自橫”,〔86〕以漁人息卻機心,酣睡于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靜之景中的圖象,生動地表達出參禪者了悟之心。云門宗詩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隨緣自適、快樂無憂的范型:
雨后鳩鳴,山前麥熟。何處牧童兒,騎牛笑相逐。莫把短笛橫吹,風前一曲兩曲。〔87〕
寒氣將殘春日到,無索泥牛皆 跳。筑著昆侖鼻孔頭,觸倒須彌成糞掃。牧童兒,鞭棄了,懶吹無孔笛,拍手呵呵笑。歸去來兮歸去來,煙霞深處和衣倒。〔88〕
不用求真,何須息見。倒騎牛兮入佛殿,羌笛一聲天地空,不知誰識瞿曇面。〔89〕
這是一幅幅野趣天機牧牛圖。在成熟的秋節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鳩鳴,秋山麥熟,煙霞深處,天地皆空。牧童們嬉笑相逐,吹笛、棄笛,棄鞭、拍手,和衣眠云,倒騎牛背,不識佛祖,無妄無真,與無索泥牛、天然野趣渾成一體,個體生命與宇宙法性圓融互攝,隨緣任運,一片化機!
2、對機接引
圓悟解釋“隨波逐浪”說:“若許他相見,從苗辨地,因語識人,則隨波逐浪也。”云門宗一方面斬斷語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順應學人的根機用語言接化,不廢文字,所謂“山僧不會巧說,大都應個時節”。〔90〕緣密禪師《委曲商量》云:
得用由來處處通,臨機施設認家風。揚眉瞬目同一眼,豎拂敲床為耳聾。〔91〕
適應學人的根機而施行的種種方法手段(“臨機施設”),像“豎拂敲床”這類禪機接引,都是為著不明大法者(“耳聾”)權且設立的方便而已。云門宗應機說法,十分注意根據不同的對象采取不同的教學方法,“隨物應機,不主故常”。〔92〕云門示眾云:“藥病相治,盡大地是藥,那個是自己?”〔93〕盡大地無不是法,宇宙全體都是法,物物全真,頭頭顯露。藥病相治,乃是方便施設。縱是世尊四十九年說法,也是應機施教,應病與藥,是一種尋常施設的手段,尚非根本法的直示。僧問云門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談,云門說:“蒲州麻黃,益州附子。”蒲州麻黃,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藥材,云門意謂要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談,得看具體情況,對癥下藥。在禪宗語錄中,對什么是祖師西來意、什么是佛之類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個禪師的答案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禪師對不同學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禪師對同一學人的回答也先后不同,這正是由于隨波逐浪的緣故。
“云門三句”雖然各有其強調的重點,但這僅是方便權宜而已,云門同時又強調“一鏃破三關”,示眾答問,往往出以一字或一句,而在一字或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云門一句中,三句俱備,蓋是他家宗旨如此”,〔94〕“云門大師,多以一字禪示人。雖一字中,須具三句”。〔95〕如云門用“花藥欄”表示清凈法身,既表露了清凈法身遍于一切處,大道無所不在,是函蓋乾坤的第一句,又是對學人清凈意念的鏟除,是截斷思維之流的第二句;同時又對機接引,是隨波逐浪的第三句。又如志璇禪師的詩:“瘦竹長松滴翠香,流風疏月度炎涼。不知誰住原西寺,每日鐘聲送夕陽”。〔96〕既有松竹風月鐘聲夕陽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機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好日隨緣適性的第三句,同時,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階級中,從而臻于脫落身心、廓爾忘言、圓機自遠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見,一即三,三即一。云門三句的詩禪感悟,通過詩歌形象表現出來,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把斷牢關、意象對峙、隨緣適性、對機接引的美感特質,為古典詩學園苑增添了一筆豐厚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