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法師
在〈坐禪品〉里,六祖大師告訴我們如何參禪打坐,主要的就是要我們「心無所住」;心無所住,就是不著心。
心如何才能不住著呢?在《維摩經》中,維摩居士告訴舍利弗打坐的要點有三:
◆要不依身:「智者觀心,愚者枯坐」,參禪打坐不只是身坐,重要的是用心、觀心。
◆要不依心:打坐雖然要用心,但不能依妄心而動,甚至凈心亦不可住著。
◆不依三界:打坐時,對于欲界、色界、無色界的種種好壞,均不可執取。因為心有所染、心有所住、心有所執,不容易和禪定契合。
所以,古德有云:「一念不生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難消。」只要我們能心無所住,一念不生,即使黃金也能消化;如果我們的心一直在回憶過去,貪著現境,幻想未來,真是滴水難消。因此,《般若經》中說:「菩薩于法,應無所住。」無住的生活才能任性逍遙,才能隨緣放曠。
在《大乘起信論》里,把我們的心分為「真如門」與「生滅門」。所謂「一心開二門」,我們眾生與佛本具同一心性,只因無明妄動而生住異滅、迷悟染凈之相。我們在生死里流轉,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驢腹馬胎,六道輪轉。這就是心生滅門。要杜絕生死流轉,要成佛脫苦,要不生不死,那就要靠心真如門。
如何才能進入心真如門呢?有時候,我們用肯定的入門,肯定自己的信心、真心、悲心、道心,從肯定里依真如門而入。有時候,從否定的方面來入道,所謂否定,例如無四相: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六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六塵:無色、聲、香味、觸、法,從否定里面無、無、無到最后,「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個真實的世界便能躍然呈現在我們眼前。
因此,我們的心,有時候「即心即佛」,有時候「非心非佛」,要「非心非佛」,才能「即心即佛」;要「即心即佛」,才能「非心非佛」。我們在這個世間上,如果不能與真理契合,所謂「迷時三界有,悟時十方空,欲知成佛處,會是凈心中。」參禪不能廓然大悟,即使坐破蒲團,依然迷而又迷。所以,你要知道在那里成佛?心一轉即是。
我們的心如果不能進入真如門,不能與自己的真心自性相合的話,即使參禪入定,有的時候也有危險。
在佛經里記載,有五百位仙人,有一次在天空中飛行,忽然聽到空中傳來天女演奏美妙的樂音,這五百位仙人心一貪著,忽然失去了神足,一一墜地。這個故事說明,即使修禪,即使證悟神通,如果心有染著,還是危險的。
佛陀的首座弟子大迦葉,是一個苦行頭陀。有一次聽聞屯侖摩甄陀羅王的琴聲,他也不安于座,不由自主的跟著琴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時有人問他:「大迦葉!你是一個長老,又是頭陀第一,大家都非常尊重你,你是一個很嚴肅的人,為甚么你一聽到音樂,也會忍不住翩翩起舞呢?」
大迦葉回答說:「我于人天諸欲,心無貪著,我的禪定工夫,確實已對人間、天上的五欲六塵等欲染,不起貪著。現在,屯侖摩甄陀羅王的琴聲是智能之聲,智能所作的聲音等于是法音,因此,我一聽,便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所以,心有所住,就表示禪定的功夫還不夠。因為,住心容易生起瞋恨、貪欲、愚癡之心。住心就是心隨境轉,甚么樣的境界,你的心就跟著境界轉動。我們要想參禪,最要緊的是把握自己的心,讓它不妄動,能自我安住,不要在外境上住心,這是非常重要的工夫。
宋朝的理學家程顥、程頤兄弟二人,他們對參禪都曾下過相當的工夫,對禪定也有很深的體悟。
有一次,兄弟二人應朋友之請,去參加宴會。在宴會里,歌舞飲酒,種種的歡樂。哥哥程顥隨緣放曠,跟著大家飲酒談笑,唱歌跳舞。弟弟程頤看在眼里,認為自己是有道德的學者,怎么能隨波逐流,跟這些俗人歌舞同歡?于是就像老僧入定,眼觀鼻,鼻觀心,道貌岸然的不茍言笑,一直到曲終人散。
第二天,弟弟終于忍不住對哥哥抗議:
「我們是規矩的學者,怎么可以隨順流俗,與俗人放浪形骸,酒肉歌舞?」
哥哥嘆了一口氣說:「弟弟!你好辛苦喔!昨天的歌舞不是早就過去了嗎?你怎么到今天還把它擺在心上呢?」
哥哥雖然眼觀歌舞,但心如「百花叢里過,片葉不沾身」;弟弟雖然身不歌舞,言絕俗論,心中的葛藤卻糾纏不休,反而障礙了道的清明。
過去,也是在一個歌舞同歡的場合里,有一個修行人,面對種種的節目表演,他始終緊閉雙眼,看也不看。節目表演一半,有人來收取觀賞費,一個人一百塊錢,這個修道者說:「我沒有看啊!我何必要給錢啊!」
收費的人說:「你怎么沒有看?你坐在這里,不是在看嗎?」
他說:「我眼睛閉起來的呀!我沒有看啊!」
「喔!你沒有用眼睛看,你用心看,那費用要加倍。」
這是甚么意思?眼不看,心貪著,這也是不行的。
有名的一休禪師,有一天和徒弟出外教化,途經一條大河,水勢洶洶。岸旁有一位女子裹足不前,一休禪師很慈悲的把這位女子揹負過河。事后禪師就忘記了這件事,但是徒弟卻始終罣礙在心里。有一天,實在忍耐不住,于是向師父質問:「師父!你平常教誨我們要遠離女色,但是幾個月前,師父卻親自揹負一名美麗的小姐過河,這是甚么道理呢?」
一休禪師一聽,桌子一拍,他說:「唉呀!徒弟呀!你太辛苦了。我只不過把那名女子從河的這邊揹到對岸的那邊,不是早就放下來了嗎?你怎么把那位女子揹在心上揹了三個月呢?你太辛苦、太辛苦了!」
心有貪著,不能入禪,不能入定。過去,有一位郁多羅伽仙人,他本來想到一個樹林里去參禪,但是樹林里每天都有鳥叫聲吱吱喳喳,他嫌煩,于是改到水邊去參禪,但是水里也有很多的魚在跳躍戲水,也有很多的聲音,他又生起瞋恨心。他恨鳥叫,幾乎要把樹林砍伐凈盡;他恨水里的魚不停跳躍,于是就發了個誓愿:將來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們這許多鳥、魚統統都抓住。由于這個境界影響了他的心,使心有所著。因此,后來這個郁多羅伽仙人雖因禪定而得到了人天果報,但是當他天福享盡的時候,由于他的惡愿,后來下墮,淪為臭鼬。
所以,心有時候是不可靠的,因為,心有分別,心有妄念,心有愛瞋。我們要把妄心轉為真心,才能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有一首偈語說:「佛性不從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時。」另有一首偈語說:「我本求心不求佛,了知三界空無物;若要求佛但求心,知透心性心是佛。」所以,即心即佛。但是,即使「即心即佛」,也不能著心,你一著心,那就是分別心,那就是凡夫的心,能夠不著心,當下即是佛心,即是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