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士中
弘一大師在1942年10月13日(農歷九月初四日)午后8時,安詳圓寂于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臨終前3天,書“悲欣交集”四字并自注“見觀經”一紙交侍者妙蓮法師,為其最后絕筆。如何解讀,值得推敲。
大師的“悲欣交集”四字對于不同角度、層面的讀者來說,就會出現不同的理解。如學者葉圣陶先生解釋“欣”字,一輩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好好地死”了,歡喜滿足,了無缺憾。上海音樂學院錢仁康教授認為“‘悲’是悲憫眾生的苦惱,‘欣’是欣幸自身得到解脫”。大空法師說“大師之所謂‘悲’者,悲眾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門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難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廣大,總之為慈愍眾生而起之‘稱性大悲’也。大師之所謂‘欣’者何,欲求極樂,欣得往生,欣見彌陀而圓成佛道,欣生凈土而化度十方”。葉圣陶先生解釋的“欣”,只屬“好人”范圍,似乎只說到佛教所說人乘,也就是五戒標準,并且沒有解釋“悲”字。錢仁康教授和大空法師解釋很好,二人基本相同,而大空法師的解釋更為完備,非常精要。又著《弘一大師傳》的作者臺灣陳劍慧教授說“弘公把‘悲欣交集’交給他的法侶——妙蓮法師,是告訴妙蓮,他是決定‘往生’了。‘悲欣交集’是弘公當時臨終的情境。是一種念佛見佛,一悲一喜的境界,不見佛的人,便不知道念佛也會起悲心”。此說甚妙!和盤托出弘一大師當時之心境,而此境是無法用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只有過來人才能知曉,有同等感受之人才能道出!
筆者認為:要進入大師當時寫“悲欣交集”之心境,還得從大師自注“見觀經”三字入手。大師預知后人很難理解和契入他的境況,特自注“見觀經”來指明方向和契入點。筆者認為:現在第一要確定,大師自注的“見觀經”指的是哪部經?第二怎樣去解讀“見觀經”和“悲欣交集”?
弘一大師出家后即依蕅益大師禮地藏,誦普賢,闡教宏律,歸心凈土。而臨終前六天的情況是解讀的關鍵。
據記載,得知弘一大師在臨終前6天內集中關注在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和乘愿再來度生之事上。現粗淺解讀一下,有助于契入大師所寫“見觀經”和“悲欣交集”之心境。“助念時誦普賢行愿品贊,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文”,表示大師一生修持得力于《華嚴經》中的《普賢行愿品》,而“末后再念南無阿彌陀佛十聲”和“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凈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諸含識”,表示《普賢行愿品》中的十大愿王導歸極樂,大師亦復如是。與歷代高僧大德一樣為未來修行者作一示范,具體落實在最后稱佛名號上。又以凈土五經中《觀無量壽佛經》中的:“如是具足十念,稱南無阿彌陀佛”,和《無量壽經》阿彌陀佛的四十八大愿中的“十念必生愿”表示決定往生,并且發愿重來度化,普利一切眾生。所以大師晚年經常書寫《華嚴經》中的“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得離苦”經文廣為結緣。話說至此,順便提一下,以往佛教念誦文本的回向偈中古人均以“愿生西方凈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作為回向念誦之文。弘一大師卻把最后一句“不退菩薩為伴侶”改為現在所用的“普利一切諸含識”。“含識”二字是佛教用語,解釋為含有心識,靈性之有生命眾生。可見發心廣大,度生之心切,也是大師所修證,大慈大悲的一種自然流露。
所以在此時所寫的“見觀經”,應該與凈土宗經典有關,才能與當時之事實相合。凈土宗所依據的經典是五經一論,即《佛說阿彌陀經》、《佛說無量壽經》、《佛說觀無量壽佛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普賢行愿品》和《往生論》。大師所指“見觀經”應該就是簡稱《觀經》的《觀無量壽佛經》。“當在此誦經之際,若見予眼中流淚,此乃悲歡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誤會”之囑咐,表明大師當時所現境界的感受,怕人誤會,故提前說明。其意為請不要用凡情測度我悲歡交集時眼中流淚的現象。所以九月初一日所寫的“悲欣交集”亦復如是,怕別人誤會,特別注明“見觀經”。“八月三十日整天不開口,獨自默念佛號。越至九月初一日……下午寫‘悲欣交集’四字交蓮師”。通過整天獨自念佛,大師提起正念進入念佛三昧,故而念佛見佛,境界現前,此時隨手拿起一張曾寫過字的紙來記下當時之心境,極其自然。怕后人誤會,特注明“見觀經”三字來說明“悲欣交集”之原因。
然而我們在《觀經》中找不到“悲欣交集”四字。以愚測度此四字是大師念佛見佛的三昧境界,而其感受與《觀經》中的韋提希夫人相同。同時大師也見到了如《觀經》所說的一切境界,這與凈宗初祖慧遠大師在臨終時所見到的也一樣,故而“悲欣交集”。“初二日命蓮師寫回向偈”,表示大師功德圓滿之意。“回向”在佛教中極為重要,表示將所修持種種功德回轉凡情,歸向菩提(即自利利他)。“初三日,因蓮師再請吃藥,示不如念佛利益及乘愿再來度生等囑”,表示大師發起了大菩提心,悲憫眾生,故而上求下化,自利利他。只有一心求生凈土,方可乘愿度生,普利一切含識。“初四日因王拯邦居士力懇吃藥及進牛乳,說十誦戒文等。是晚七時四十五分鐘,呼吸少促,八時正遂吉祥西逝”。表明大師在生命垂危之際,還是念念不忘佛之遺教“以戒為師”,以宏揚律宗為己任,使佛法永住神州,此舉將永作人天之典范。“吉祥西逝”,證明大師學佛悟證深入,來去自由,學本師釋迦牟尼佛所示現涅槃之吉祥臥相。故大師火化后“得舍利一千八百余顆,舍利塊五六百顆”。所謂舍利者,梵語設利羅,乃戒定慧忍力功德薰修所致。
大師臨終時心中所現的境界與《觀經》上所描述的一般無二,這或許才是弘一大師自注“見觀經”的真實含義。簡言之即是,見佛聞法,證無生的境界。“無生法忍”簡稱無生法,“無生”是佛教用語,解釋為“遠離生滅之真如實相體也,真智安住于此理而不動,謂之無生法忍”。
“悲欣交集”之“悲”字,在佛教中有更深的解釋,《大智度論.釋初品大慈大悲》卷二十七云:“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由于弘一大師發心廣大,度生心切,現在又能見聞佛法,往生極樂證無生法忍,可以真正去實踐多生以來的度生大愿,此種悲與欣之心境交集在一起,非是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大師臨終前謂妙蓮法師云:“我生西方以后,乘愿再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圓滿成就”。弘一大師大愿如此,而臨終所現與《觀經》所說之境界相同,見佛聞法,頓證無生,發愿“乘愿再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圓滿成就”。現在成為事實,能不“悲欣交集”!
據以上資料分析,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弘一大師臨終前心境所現與《觀經》中的韋提希夫人相同——見佛聞法,頓證無生。又與凈宗初祖慧遠大師有著相同的感受——見到《觀經》所說的極樂世界種種景象。而“見”,“現”在古漢語中兩字相通,是否此處之“見”當作“現”解。當《觀經》之境“現”與弘一法師眼前時,弘公自然就發起了悲憫眾生沉淪生死之苦,欣喜自己離苦得樂;并由于當下見佛聞法證無生,了卻大師多生多劫度生“普利一切諸含識”之大愿。此“悲”轉化為撥除眾生之苦有大力量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圓滿成就”,而感到欣慰無量。如此感受之“悲”“欣”交集在一處。故而自然寫下“悲欣交集”之感受,并請大家不可以凡情測度,特指明“見觀經”即依現出觀經之境界,去理解當時之感受。
以上試解弘一大師臨終絕筆,由于是大師修證所感,唯心所現之境界,只有與大師有同等修證者,方可知曉,方能道明。愚猶如盲人摸象,臆測如此,不知大師在常寂光中能點頭首肯否?(稿源:中國證券報-中證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