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之名,制於挽近,或曰當名愛智,亦近於中華所云道:要以說明宇宙現象之實體──亦曰實在,或曰本體──,建立自他生化之常性,謂之曰哲學耳。前句或物相論──即宇宙論──;後句成神我論──即靈魂論,與數論所云神我亦稍異──。亦可由前句解決世界問題而或世界觀,由後句解決人生問題而成人生觀。然立說者種種不同,或取前句而棄後句,或取後句而棄前句,或前句後句并存而無別高下,或冒假名而綜計前句後句,或主前句而以後句為從,或主後句而以前句為從。依佛典言之,則前句為意識妄想分別之達磨我見,後句為意識妄想分別之補特伽羅我見。從達磨我見而計之,則乾坤──亦曰質力──不滅而實在有物;從補特伽羅我見而計之,則品類流行而常持有神,皆屬乎偏計所執自性者也。今試就學者於哲學之普通分類法而如次述之:
自然論、因成論二名,乃吾依其意義以立之者。別究現象生化之元者,謂之因成論;直從生化現象而言者,謂之自然論。然為學者本欲究明自然現象之因,故今先從因成論所開出之二元論說起。
二元論之立說,以無論在何時何處,當有不可見聞嗅觸、必可見聞嗅觸──二種特殊現象,前者曰精神現象,後者曰物質現象。現象既然,實體亦必如是。精神唯得變發精神現象,終不能變發物質現象;物質唯得變發物質現象,終不能變發精神現象。遂計二者體性絕異,各別獨自常存實在,故說明萬有,全由此二種各獨之存在者變成。而自然論駁之曰:既云二者各獨存在,復何緣得變成二者相和合之萬有?徵之吾人,固無時無處不有身心互應之情事,奈何於此乃無所說明乎?一元論者亦駁之曰:
必有統一之解說為究竟,方名哲學;并立二異體性各獨存在,未足為哲學之究竟論也,於是一元論起。
案:二元論亦有二別:其計實在常存之神有人格者,則若基督教是。蓋基督教亦二元論,彼本計“神”外尚有物質之存在,特此大地群生,則由彼神取物質及自精神以成者耳。不計人格者,則如上所明,為一類哲學者之說。次述一元論所開出之唯物論:唯物論之立說,則以觀析推究之極,唯有物質及物質之運動,遂計物質之本體曰原子,萬有乃原子和集構成之各各機械。生活靈化,基於物質組合作用;雖人之意識精神等,亦只是物質纖微之活動功能。物質組成之機體破壞時,所謂意識精神即歸消滅,無別存在。故真正常存實在者,決唯物質原子。此大抵為科學者所主張。其余哲學者駁之曰:科學中不變之大律──或曰公例、法則、原則、定理──,言其形雖如何變化,其量雖永久不可增減。今謂精神由原子和合所變成,則此精神亦應有定量而不得增減!顧物體之破壞,又祗許物質之原子存在,不許有精神之原子存在,不已自違其法則乎?又本言物質者,指其為見聞嗅嘗觸所可得也;本言精神者,言其體雖有而無可見聞嗅嘗觸也。此義若壞,則物質與精神無可區別,何所依據而立唯物論乎?此義若在,今言精神為物質所變化,物質既變化為精神,則於物質不得不有所減,而又違定量不可增減之例矣!且科學全建筑於因果律,舍因果律則科學不能成立。然因果律實唯意識中之觀念,故科學者謬托唯物,其唯物論初未成立也。自然論者亦駁之曰:彼以原子為究極之實體,則各原子皆宜獨自存在動作,然事實中初不能有,所有必互相關系調和者。唯物論者任用如何方法,終不能徵驗各原子獨自存在動作,則所計原子且未得成立,況計為實常體性乎!唯神論亦駁之曰:彼謂有物質而後有精神,未知有精神始得認識物質存在耳!於是唯神論起。次述唯神論──他書曰唯心論──所開出之公神論:
案:公神論一名,亦吾依義而立,諸書或曰絕對唯心論,或曰宇宙唯心論,觀下論文,其義自見。
公神論之立說,以精神不能自物質說明,謂物質之存在與否,必由精神之所認識。命人曰有機物,亦必以有感覺,始得認識其感覺為有機,然感覺乃無形之精神而非形質也。故認識之種種物體事相,無論其為世宙,抑為界宇,莫非精神所認識之種種精神感覺而已。是以凡存在者唯有精神,精神外且不能有物認識,矧認識其為存在否乎?故精神絕對而無外者也。然精神究何所存在?有存於人,有存於動物,有存乎不屬動物之物,究極乎常存實在之精神,則明通公溥而無別者也。然其余學者駁之曰:若所認識為精神之感覺,復何因而起感覺乎?若起感覺不待乎因,復何故不恒起渾同成錯亂之感覺,乃認識之有間斷與差等及條理乎?自然論者亦駁之曰:既唯有公溥之精神,則宇宙萬有之物質現象,果遵何道、得由無形生出有形而存在乎?若由無形精神中突然而忽有形物,抑何無理之甚!我神論者亦駁之曰:若吾人於自他內外一切不分,此所謂常存實在之宇宙精神,果誰為認識之者?無認識者,則亦一不得認識之物耳!於是我神論起。
案:公神論亦有二別:如竺乾古吠檀陀教所云大梵天神──或云大凈婆羅門──,含有無別無外一大人格之意,亦屬絕對之神論也。今所述公神論,則與新吠檀陀教之泛神義、及歐洲之泛神派哲學,大致相同。
我神論──他書曰人格唯心論,亦可曰主觀論、意我論、意志論──之立說,依前公神論而斥除其不可認識之絕對精神,唯以吾人自我之意識,為出發一切現象之常存實在根本。謂吾真知者,唯自我精神所得之直覺及所成之主觀,凡客觀之現象,唯由主觀認識而得存在,都無獨立存在實體。所謂自然界之經驗,亦觀念與感覺而已,終不出自我精神外,出自我精神外,不得認識一物之存在也。且吾人決無能出自我精神以外之理者,故橫宇亙宙,實在常存者,惟自我之精神而已。自然論者又駁之曰:若依此論,應唯許我一人存在,自我以外之人格亦一切否定,則人倫、人情、人群等概是幻影,道德、政治、宗教、學術都無意義。持此論者,亦自知過偏激也,乃謂他人格之存在,可由自我類推而許其存在,然則亦可由之類推及一切動物,以至植物無生機物,無不知其精神而許其存在。本只認自我之存在,卒乃不得不認他人格及萬有之存在,論據已先摧動矣!抑又何故對相別之人格,於客觀界竟有同一人類之現象入觀念中乎?人類各人格、各自觀其自造之天地形物,復何故互相齊等乎?此雖有由社會習慣等說,終未能充足解決諸疑難,於是反轉歸入自然論為完極。
云何反轉歸入自然論──此自然論,他書或曰一元二相論,或曰并行一元論,今高等之哲學,皆依此基礎,茲述之亦有微異耳──為完極?從我神論依次回視自然論諸駁,已知之矣,茲再略說明之。其不許常存實在唯自我精神,將我外一切為夢幻,而用其類推法,認他人以及萬有各各自我精神之存在──案此既泛神論──,則成我神之公神論;就其會歸處言之,且同公神論矣。然無形之精神,如何得發生有形之物質?在公神論猶難解決。乃還用駁唯物論時所云:存在者唯相互關系調和之事實,及駁二元論時所云:吾人無時無處不有身心相應之事實,既取此事實唯一常存實在,而用以精神物質為此亦常實所現之二相,亦以精神物質玄紐之體性為此一常實。借莊生之言以明之:前者曰無謂之而然,後者曰道行之而成。蓋在事實,精神之與物質,各自為因,各自生果,又必相伴而起,相待而成,相合而化,相聯而存,故精神物質為二相,而事實為一實。其立生化之常性說,有人問曰:如何精神與物質各自為因果,而又有相關聯合之事實乎?答曰:既陽光等及谷種等生化禾稻,可見發生之因實由谷種,轉化之緣有待光等。謂唯物者,熟禾稻應不待光等,或光等皆谷種獨自所生。謂唯神者,茁禾稻應不由谷種,或谷種亦光等各別能生。然此皆無事實,故事實必各因生果,眾緣成化。如是由禾稻之生化,轉推陽光等、榖種等乃至存在者,其生化靡不然;亦諸存在者,靡不本由精神與物質并生相化而成,故還并現二相有聯合關系也。其立現象之實體說,有人問曰:宇宙之所存在,設非精神,必是物質;今日精神與物質為一實體并現之二相,所謂究何指耶?答曰:凡存在者,信乎非精神既物質,然頗,曾見亦精神亦物質現成之實體存在乎?若欲徵之,則人也,動物也,此生物也;至諸星、云、光、熱等也,具體之存在者莫非是也。且從未見有能證明絕無物質之純精神存在;而唯物論者以經驗自詡,亦未聞能徵所謂純物質之原子各獨存在也。故真正實在常存者,非精神,非物質,而為亦精神亦物質具足之體性也。凡是、觀之人生而然,觀之世界亦然,故為生化之唯一常性,亦唯現象之唯一實體,分別其平行之二相言之,則曰物質、曰精神耳。
案:此論之立說,直從現事以明,既徵現事為實,吾故名之曰自然論。乃依自然之事以成理論,非建理論以解釋自然之事者,是以推至終極,還如其初。蓋二元論未立之前,此自然理顯露久矣!蜂聚蟻游,人情物變,孰非其天倪哉!自然論儻亦返本回原之道歟?又案:核實言之,至自然論始真成立唯物論耳。蓋所謂物者,既人生也,世界也;唯物論者所云原子等,則一無徵驗之空言耳。故高等進化論及所謂實體世界觀者,亦皆建筑於吾今所謂之自然論也。過此以往,乃有真唯心論。又案:吾今所述,本譯著中恒見之義,以譯文顯有簡凈可觀者,乃取銓敘如右。轉衡中華之學,不窮究因成,故其宗唯順自然。在人則人,盡人之性既是盡物之性,反諸身而起義,故其說不分裂科條,挈厥宏綱,乃有禮論、道經。又胎其魄、兆乎易,仰觀之天,俯察之地,近取之身,遠取諸物。夫身物則“自然之實”──猶云眾生──也;天者、無形精神,地者、有形物質,自然之實者人,徵人既已徵一切自然之實。人而天地乎?太極之一陰一陽也;天地而人乎?一陰一陽之大道也;其理蓋同夫一元而二相,平行而一元。禮論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夫性情者何?人也,亦自然之道也。自、謂其體性,然、謂其業情。業情者、交待而發,不見夫火乎?厥體自熱,其業則遇物而然。火之自然然,人之自然亦然,“群實”──猶云萬有──之自然靡不然,故曰自然之道。今獨標天命之性,蓋以立修教之所宗極,故不取乎物交物之業情。猶夫高等進化論建筑於自然論上,其趨向之鵠,乃密邇乎我神之公神。公神者天,我神者命,在人則為人性──亦得通言人格──,調和萬有之化而通之,則為自然之道,雖所歸在彼而所依還在此。此者、性情也,自然之道也。故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猶云萬有──育焉”!而修之始乎慎獨,慎獨者、致中也。致中者、自證乎天命之性也。故自然論必成立乎我神論之後,由我神論而自然論,則所謂致中和而位天地、育萬有者也。中者、萬有各極其性體而獨超對象,和者、萬有交興乎情業而互應成化。中實、和常,同時一處,天地依之而位,故一元而二相;萬物亦未始不由天地而育,故并行而一元。道經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今可道之名之曰人者,依乎人之物質之身,而認識物質之身者由乎精神,而精神又與物質并現乎唯一實常體性,而唯一實常體性則本來自然而然者也,而人亦自然而然者也。故道之即以道其不可道,名之即以名其不可名。人也,道也,自然也,一也。地與天則分別之二相也,而極乎“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谷神不死,綿綿若存”;亦猶建筑自然論上之實體世界觀,以盲冥意志為究竟依歸耳。此二皆自然論最高者,中華之哲學,臻極乎是,固海西所傳哲學莫能駕其上也!
今更準之佛法,未越金剛四相。四相之惑,最堅最利,最難斷除,故喻之以金剛。
凈諸業障大士白大悲世尊言:若此覺心本性清凈,因何染污使諸眾生迷悶不入?佛言: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妄想執有我、人、眾生、壽命,認四顛倒為實我體,由此便生憎愛二境,於虛妄中重執虛妄。二妄相依,生妄業道,有妄業故妄見流轉,厭流轉者妄見涅盤,由此不能入清凈覺;非覺違拒諸能入者,有諸能入非覺入故。是故動念及與息念,皆歸迷悶。何故如是?由有無始本起無明為己主宰,一切眾生生無慧目,身心等性皆是無明。譬如有人,不自斷命,是故有愛我者我與隨順,非隨順者便生憎怨,為憎愛身養無明故,相繼求道,皆不成就。云何我相?謂眾生心自證者。譬如有人,百體調適,忽忘我身,四肢弦緩,攝養乖方。微加針艾,則知有我,是故證取方現我體,其心乃至證於如來畢竟了知清凈涅盤,皆是我相。云何人相?謂諸眾生心悟證者。悟有我者,不復認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悟已超過一切證者,悉為人相,其心乃至圓悟涅盤俱是我者,心存少悟,備殫證理,皆名人相。云何眾生相?謂諸眾生心自悟證所不及者。譬如有人作如是言:我是眾生,則知彼人說眾生者,非我非彼。云何非我?我是眾生,則非是我。云何非彼?我是眾生,非彼我故。但諸眾生了證了悟皆為我人,而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眾生相。云何壽命相?謂諸眾生心照清凈覺所了者。一切業智所不自見,猶如命根。若心照見一切覺者皆為塵垢,覺所覺者不離塵故,如湯銷冰,無別有冰知湯銷者,存我覺我亦復如是。世間眾生惑此四相,雖勤修道,終不能成。認一切我為涅盤故,以賊為子,以病為法,是故不能入清凈覺──撮略圓覺經第九分──此我、人,眾生、壽命四相論,雖是大士修證法性時之細惑,非僅有聞慧諸哲學論所能逮,援而此之,亦略可見。轉增說為四相根本,唯一我相,主、一、實、常,名為我相。初二元論,譬如孩稚,雖有俱生無始無明我執,而未能起分別我相觀念,不自識知孰為自己,亦無專定薩迦耶見,但順觸受,計以為實,有實之想,無主、常之想。進為一元論,乃有愛取之一、實、常義。然唯物論亦如庸俗愚夫,唯計父毋精血遺體之身以為我相,其愛取但及現有而不及後有,有一、實想,無主、常想。公神論始統一三世,然猶未有自主宰義。至我神論,於是主、一、實、常四義完足,而我相極成矣。我神論曰:吾人所真知者。唯自我精神之直覺主觀,既“云何我相?謂諸眾生心自證者”之義也。按自然論由我神論增進一層,本內自徵知之自我,以推知觸受之物,一切各有內自證知之自我;而論一切我時,則各各自我皆入一切我中,遂轉我相而成人相。唯內自觸觀而徵知曰證,由觸受感覺而推知曰悟,故曰:“云何人相?謂眾生必悟證者,悟已超過一切證者,悉為人相”──此云人相,非專指人類之類名,譬云人格及云物相,遍及宇宙萬有,正可謂之宇宙萬有相耳──,此既自然論中真唯物論。自然論既以自然為一元,而物質精神為二相,亦以精神物質之平行為自然。抑自然論中進化論,復說物種轉輾為緣而恒其變,近乎識緣名色、名色緣體──體指六入──之緣生義;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則即眾生相也。我是天地萬物之并生為一者,故我非我而適是彼。天地萬物并生為一者是我,故彼非彼而適是我。此眾生相,唯由彼推而得了知,故曰:“諸眾生心自證悟我人相之所不及,存有所了,名眾生相”。而自然論究極,唯以盲意志為實體,即壽命相,故曰:“一切業智,所不自見,猶如命根”。夫自然論所取、為萬有通性本體,而歸向為究竟地之黑暗盲瞽大意志,蓋即無始無明行識,一切眾生生無慧目,身心等性皆是無明,故人生必不自斷命,自斷命即非是人生。知起因於無明行識、而結果於無明行識,此在循象數、順化理之區,亦足云登峰造極矣!顧不知無明行識是病而執為真法,故圓覺之道,概乎其未有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