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偉人孫中山，不僅是一位繼往開來的革命家，還是一位著述頗豐的理論家，《建國方略》便是他嘔心瀝血的代表作。近來，翻閱孫中山文集，才知道，實際上《建國方略》是由《孫文學說》、《實業(yè)計劃》和《民權初步》三部著作組成，其中建國方略之一的“心理建設”，又名《孫文學說》，完稿于1919年4月，是一部論證知行關系、批駁“知之非難，行之惟艱”之說的哲學著作，但其中擺事實，講道理，不厭其繁地列舉了飲食、用錢、作文、建屋、造船、筑城、開河、電學、化學、進化十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通篇看似古文，卻抑揚頓挫，風格典雅，讀來令人十分受用。
近來因食素并在一些大學做這方面的講座，我對素食理論比較關注，并深切感到，實踐素食并不難，難的是如何教大家拋棄積習，接受這個“利國、利民、利生、利天”的理念，真所謂知難行易呀。驀然發(fā)現(xiàn)，孫中山也是素食者，他在《建國方略》中，對飲食，包括對素食，竟有如此高妙精辟的論述，實在使人喜出望外。
關于飲食這一章的題目為“以飲食為證”，孫先生首先強調(diào)了飲食的廣泛性、重要性、天然性：“夫飲食者，至尋常、至易行之事也，亦人生至重要之事，而不可一日或缺者也，凡一切人類物類皆能行之，嬰兒一出母胎則能之，雛雞一脫蛋殼則能之，無待于教者也。” 寥寥數(shù)語指出了“民以食為天”的通俗道理。
而后，筆鋒一轉，提醒大家注意了：“然吾人試以飲食一事，反躬自問，究能知其底蘊者乎？”是啊，吃，誰不知道，但能把吃的道理說得明明白白嗎？恐怕不能。“不獨普通一般人不能知之，即近代之科學已大有發(fā)明，而專門之生理學家、醫(yī)藥學家、衛(wèi)生學家、物理家、化學家，有專心致志以研究于飲食一道者，至今已數(shù)百年來，亦尚未能窮其究竟者也。”孫先生感嘆，關于吃的學問，連那些現(xiàn)代的飲食專家都未必能超越呀。什么學問呢？可從正反兩方面闡述。
一方面孫先生說，“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后，惟飲食一道之進步，至盡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中國所發(fā)明之食物，固大盛于歐美，而中國烹調(diào)法之精良，又非歐美所可并駕。”是的，國人善做會吃，食不厭細，美味佳肴，歐美人只能望其項背，可這恐怕沒什么可自豪的吧。
另一方面，孫先生終于說到我國獨到的素食：“夫中國之發(fā)明，如古所稱之八珍，非日用尋常所需，固無論亦；即如日常尋常之品，如金針、木耳、豆腐、豆芽等品，實素食之良者，而歐美各國并不知其為食品者也。”這才是作為幾千年文明古國的可以引以為榮的食文化。
當然，接下來，孫先生還列舉中國人吃動物內(nèi)臟，而西方人不吃；中國人吃被西方人鄙視的豬血，實際是含鐵豐富的物美價廉的補品云云。
“……種種食物，中國自古有之，而西人所未知者，不可勝數(shù)也。如魚翅燕窩，中國人以為上品，而西人見華人食之，以為奇怪之事也。”在這里，孫先生未必具備保護動物的現(xiàn)代意識，卻著實道出了中西方飲食習慣的巨大差異。“夫悅目之畫，悅耳之音，皆為美術，而悅口之味，何獨不然？是烹調(diào)者，美術之一道也。”
為什么很多美好的東西大家能共享，惟獨美味，得不到共識，關鍵是烹調(diào)，下面，孫先生關于烹調(diào)與文明關系的描述，可謂妙趣橫生：
“西國烹調(diào)之術，莫善于法國，而西國文明，亦莫高于法國。是烹調(diào)之術，本于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則烹調(diào)之術不妙。中國烹調(diào)之術之妙，亦足表文明進化之深也。昔者中西未通市以前，西人只知烹調(diào)一道，法國為世界之冠；及一嘗中國之味，莫不以中國為冠亦。”看來，中國的食文化在世界的美食中，獨占熬頭，的確是值得稱道的。
接下來，就是孫先生為我們介紹的一段關于醬油的趣聞：“近年華僑所到之處，則中國飲食之風盛傳。在美國紐約一城，中國菜館多至數(shù)百家，凡美國城市，幾無一處無中國菜館者。美人之嗜中國味者，舉國若狂，逐至令土人之操同業(yè)者大生嫉妒，于是造出謠言，謂中國人所用之醬油，含有毒素，傷害衛(wèi)生，致市政廳有議禁止華人用醬油之事。后經(jīng)醫(yī)學衛(wèi)生家嚴為考驗，所得結果，即醬油不獨不含毒素，且多含肉精，其質(zhì)與牛肉汁無異，于是禁令乃止。”我雖然不吃肉，但對孫先生的這段描述，亦是額手稱快。在此，早期華僑忍辱負重之創(chuàng)業(yè)艱難，可見一斑。那么，中餐之美僅僅在于烹調(diào)術的高明嗎？豈止。
“中國不獨食品發(fā)明之多，烹調(diào)方法之美，為各國所不及；而中國人之飲食習尚，暗合于科學衛(wèi)生，尤為各國一般人所望塵不及也。中國常人所飲者為清茶，所食者為淡飯，而加以菜蔬豆腐，此等之食料，為今日衛(wèi)生家所考得為最有益于養(yǎng)生者也；故中國窮鄉(xiāng)僻壤之人，飲食不及酒肉者常多上壽。又中國人口之繁昌，與乎中國人拒疾疫之力常大者，亦未嘗非飲食之暗合衛(wèi)生有以致之也。”
讀罷這段文字，我對老祖宗倡導的清茶淡飯的飲食方式更加奉若神明，食素，多壽而少病，省錢且護生，何樂而不為？“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這話本來就很有哲理，按孫先生所評，還暗合于科學道理。進一步，孫先生鴻圖一展：“倘能再從科學衛(wèi)生上再做工夫，以求其知，而改良進步，則中國人種之強，必更駕乎今日也。”
看來，我們的老祖宗不乏優(yōu)良傳統(tǒng)，只是缺乏現(xiàn)代方法的科學論證或以西人尺度的論證，其實，論不論證本來是不重要的，幾千年都是這么過來的，例如中藥，何錯之有？只是，問題是，我們在追求國際化的進程中，太慣于把別人制造的“標準”奉為圭臬罷了。殊不知，只有民族的，才是國際的。
還是回到素食，孫先生更具體闡述到：“西人之倡素食者，本于科學衛(wèi)生之知識，以求延年益壽之工夫，然其素食之品，無中國之美備，其調(diào)味之方，無中國之精巧，故其熱心素食家，多有太過于菜蔬之食，而致滋養(yǎng)之不足，反致傷生者，如此，則素食之風斷難普遍全國也。中國素食者必食豆腐，夫豆腐者，實植物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無肉料之毒，故中國全國皆素食，已習慣為常，而不待學者之提倡矣……單就飲食一道論之，中國之習尚，當超乎各國之上，此人生最重之事，而中國人已無待于利誘勢迫，而能習之成自然，實為一大幸事。”這段話，分析了西方素食之缺陷和中國素食之完備，更不乏對我國素食優(yōu)良傳統(tǒng)、特別是豆腐的溢美之辭，令我這個素食者信心陡增。
常言道：“病從口入”，中山先生不愧為行醫(yī)出身，在《建國方略》中，他用不小的篇幅，入情入理地分析了飲食與健康的關系：“人間之疾病，多半從飲食不節(jié)而來。所有動物皆順其自然之性，即純聽生元之節(jié)制，故以飲食之量一足其度，則斷不多食。而上古之人，于今之野蠻人種，文化未開，天性為漓，飲食亦多順其自然，故少受飲食過量之病。今日進化之人，文明程度愈高，則去自然亦愈遠，而自做之孽亦多，如酒也、煙也、鴉片也，種種戕生之物，日出日繁，而人之嗜好邪僻，亦以文明進化而加增，則近代文明人類受飲食之患者，實不可勝量也。”
孫中山似乎在批評和勸戒當代的一些飲食不節(jié)、暴飲暴食之徒，同時，又以個人消化不良之癥的診療過程，現(xiàn)身說法，下面，是他講的一個他自己曾患胃病、而后治愈的故事，可謂循循善誘：
“作者曾得飲食之病，即胃不消化之癥，原起甚微，嘗以事忙忽略，漸成重癥，于是自行醫(yī)治稍愈，乃復從事奔走而忽略之，如是者數(shù)次。其后則藥石無靈，只得慎講衛(wèi)生，凡堅硬難化之物，皆不入口……”當時，孫先生實在醫(yī)治不好自己的消化之病，便開始尋找杏林高手，也許是他曾求學于日本的緣故，“……乃得東京高野太吉先生。先生之手術固超越尋常，而又著有抵抗養(yǎng)生論一書，其飲食之法，則尋常迥異。尋常西醫(yī)飲食之方，皆令病者食易消化之物，而戒堅硬之質(zhì)，而高野先生之方，則令病者戒除一切肉類及溶化流動之物，如粥糜、牛奶、雞蛋、肉汁等，而食堅硬之蔬菜、鮮果，務取筋多難化者，以抵抗腸胃，使自發(fā)力，以復其自然之本能。吾初不之信，繼思吾之服粥糜、牛奶等物，已一連半年，而病終不愈，乃有一試其法之意；又見高野先生之手術，已能愈我頑病，意更決焉。而先生則曰：手術者乃一時之治法，若欲病根斷絕，長享康健，非遵我抵抗養(yǎng)生之法不可。遂從之而行，果得奇效……”
中山先生的胃病被治愈了，但以后又因食肉而復發(fā)，“于是不得不如高野先生之法，戒除一切肉類，牛奶、雞蛋、湯水、茶、酒，與夫一切辛辣之品。而每日所食，則硬飯與蔬菜及少許魚類，而以鮮果代茶水。從此舊病若失，至今兩年，食量有加，身體康健勝常，食后不覺積滯，而覺暢快，此則十年以來所未有，而近兩年始復見之者。”
看來，中山先生原來不是素食者，因為健康出了問題，而選擇了素食，或者說，素食，治愈了他的頑疾。他作為一個學醫(yī)出身的人，難道不懂素食有利健康的道理嗎？是的，他不懂，不僅他不懂，很多專家、學者同樣不懂。在此，中山先生做了坦率的自我剖析和養(yǎng)生心得的高度概括：
“余曩時曾肄業(yè)醫(yī)科，于生理衛(wèi)生之學，自謂頗得心得，乃反于一己之飲食養(yǎng)生，則忽于微漸，遂生胃病，及于不治，幸得高野先生著急抵抗養(yǎng)生術，而積年舊癥一旦消除，是實醫(yī)道中之一大革命也。于此可見飲食一事之難知有如此。且人之稟賦各有不同，故飲食之物，宜于此者不盡宜于彼；治飲食之病，亦各異其術，不能一概而論也。惟通常飲食養(yǎng)生之大要，則不外乎有節(jié)而已，不為過量之食，即為養(yǎng)生第一要訣也。”
中國人多地少，無法承載人口過多之重，同樣無法承載的肉食過多之重，有這樣一個數(shù)據(jù)：一塊能維持30個素食者生存的土地，僅能養(yǎng)活一個肉食者。飲食健康上會“過猶不及”，生態(tài)安全上也會“因過致潰”的。
由此說來，素食不僅是利于自身健康的養(yǎng)生要義，還是利于國土安全的明智之舉，中山先生不愧為革命的先行者，在科學飲食方面同樣深明大義：“夫素食為延年益壽之妙術，已為今日科學家、衛(wèi)生家、生理學家、醫(yī)學家所共識矣。而中國人之素食，尤為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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