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窺得的片段,大概只是印度洋中海水的一滴。不過,佛說: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坐車穿過斯里蘭卡南部,這里是佛教徒聚居的地方。不同的信仰把這個印度洋上淚滴一般的島嶼分成了兩片——生活在北部的印度教徒說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行為方式,有自己的政治主張。
我見到的是簡單純凈的佛教世界,人們的眼睛仿佛吸收了太多的熱帶陽光,特別黑亮耀眼。1980年代曾在天津大學讀機械的阿杜是此行的向導,戴眼鏡的他隨身帶個密碼箱,更像公務旅行的工程師。他保持距離卻能隨時出現左右,與能言善變、機靈有趣的導游相比,他更像一本工具書,以渾厚的聲音,略有語法錯誤的故事,為我們串起了這次簡短的旅行。
空中的城堡——一地蓮花
每個到斯里蘭卡的游人都不會錯過西格利亞(Sigiriya),那是獅子山上的城堡。要想到達城堡,先要跨越叢林,然后走過一片巨大的遺址,阿杜信手點指:水公園、兵營、游泳池,足足占滿了山前一大塊空地,踩著碎磚鋪的小路,要走十幾分鐘,足夠聽完一個美麗的傳說。
Kassapa國王雖是前國王的長子,卻是庶出,為避免眼看著嫡出的弟弟戴上王冠,心思細膩的他弒父篡權,但輿論和恐懼卻讓他選擇逃到密林深處突兀高聳的一塊石頭山上稱王。他是王,卻是一個擁有至高權力但很難任意使用的王;是一個可以俯視土地,卻不敢下山踩踏的王;是一個后世并不尊敬的王——因為他們只尊敬他父親:勤政,發展農業,劈山開湖,虔信佛教,修廟布施。但這個天資聰穎充滿藝術氣質的Kassapa閑極無聊的時候,并不僅僅是游手好閑,他把時間用于修造宮殿。他讓工匠挖鑿洞窟,描繪美麗的壁畫,在山林里不大的地方不斷發現可以展現珍寶的地方,然后不斷地利用它們:雖然退居山野,但他需要王的氣派,一座真正偉大的宮殿。當我們踏著天梯般直聳的臺階看罷洞窟里造型迷幻的仕女,撫摩過光滑的“鏡墻”,再從獅子雕像兩爪之間的臺階爬到377米高臺上的時候,只瞻仰到一片廢墟,這座空中的城堡,還沒來得及全部完工就已荒蕪。
在獅子巖上俯瞰,目之所及的山、河、森林都曾短暫地屬于Kassapa,他選擇這個便于俯仰天地的所在,也許從沒想要塑造任何經典,而只在努力取悅自己、證明自己。多年以后,當他聽說弟弟將帶著印度軍隊來討伐的時候,悵然自殺,就因為不是皇后的兒子,他幽閉了半生也沒能得到安寧。
這個國王在身后的一千多年里湮滅無聲,他的房子成了瓦礫,為森林包裹覆蓋,廢墟中的巖洞一度成了僧人苦行的地方,無欲的僧人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離一個華麗的奇跡只一步之遙。后世傳誦著Kassapa王父親的名字,卻不愿提起這個不肖子。直到20世紀初的一次考察,西格利亞突然被人發現,人們驚異于洞窟里仕女的體態和神情,其中有些神秘地多了一只手掌,他們不敢相信這個被唾棄后干脆遭人遺忘的王曾經做過這么多事情,雖然起因自私,但現在,這里成了國寶,是斯里蘭卡門票最貴的世界文化遺產。在我們的車開近西格利亞的時候,我看見山前的水池里盛開著野蓮花,一個憂郁了千年的人,終于在塵埃里開出了花。
坐在堪得拉瑪酒店(Kandalama
Hotel)二樓面對游泳池的大堂吧,就能看到西格利亞的石頭,當時我還沒有去過那里。石頭聳立得怪異,頂端平坦,很難相信那里曾有一座高聳的城市。每個到酒店的人,都會得到一朵潔白的迎候蓮花,清香四溢。
堪得拉瑪酒店是山中一座水平發展的巨大建筑體,也許可以說,它是一塊巨大的人工石頭,長足有一公里。單站在房間前面的走廊里,你無法想象它有那么長。而因為走廊曲折,若不是走得累了,連走過的我也有點不敢相信。把這種水平的參照放在作品里,是知名建筑師Geoffrey
Bawa的樂趣,他想為尋找神秘和懸念的旅行者奉獻一個居住的奇跡。
他用了很多材料把酒店和自然緊密聯系在一起:酒店的水泥走廊,應和著旁邊崖壁上突出的石頭;開花的蔓藤植物包裹著建筑,是昆蟲與小鳥的家;窗外遍布植物的峭壁其實是酒店的外墻;鳥兒和猴子是鄰居,它們不時在你洗澡、睡覺時出現,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窺視一會,如果你忘記關窗門,它們還會進來,請不要喂它們食物,讓它們保持自然野生的狀態,如同前來看望一個久別的友人,它們盡興后自會轉身離去。
房間的內部是原木和白色塑造的潔凈世界,設計師不愿用花俏的色彩浪費你的注意力,Bawa主張,這座建筑不是被欣賞的,而是用來觀察叢林、湖水,還有遠遠的西格利亞。
酒店最美麗的地方是大堂吧。從接待處到此,要走過一條狹長的洞穴一般的走廊。坐在鐵藝椅上,喝著新鮮的果汁,眼前一汪藍藍的水就是主游泳池,而當注意力跌下懸崖,那里是一潭巨大的湖水,正是勤政的Kassapa王的父親開挖的。傍晚的時候,有一位白衣的老者坐在泳池一側的巖石上吹笛,聲音清亮,比涼爽的晚風更有穿透力,悠揚委婉,在離開很久以后仍能記起。

雨中的故都——激情百香果
到達康提(Kandy)時,雨勢正猛,街上是匆匆回家的行人和車。
這絲毫不破壞故都應有的雍容。
在狹窄的街巷間穿行,宮廷建筑、殖民建筑、新教教堂、佛教廟宇、窗門刷得鮮艷的新房子,形式各樣,眼花繚亂。臨街的商鋪里,充斥著色彩絢麗、形狀奇異的珠寶、紡織品和手工藝品。人們擁擠而友善,時時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除了各類奪目的建筑,最讓康提增色的是城市中的人工湖,19世紀早期由國王開鑿,是斯里蘭卡為數不多的不為灌溉僅為美景而開鑿的湖泊。雖然因此激怒了民眾,聯合殖民軍隊推翻了國王,但不能不說昏庸的國王對美麗有極高的鑒賞力。頗有現代城市規劃理念的城中森林,以及這座優雅的湖泊,在清晨和夜晚柔和微暗的光線下,能營造出微醉的氣氛,把故都妝扮得異樣美麗。
佛牙廟是此城中最珍貴的圣跡,甚至有軍人建了堡壘,荷槍實彈地護衛它。自從佛牙由一名印度公主藏在發髻中帶到斯里蘭卡,漸漸成了庇佑王權的圣物,一直供奉在斯里蘭卡各個王朝首都的佛牙廟里。阿杜有幸不僅見過盛放佛牙的匣子,還見過兩次真品。他說,它比一般的牙齒要大些,而且大概因年歲久遠有點風化的樣子。放著佛牙的盒子被重重疊疊地保護收藏著,有不少人就在收藏它的神龕前手捧蓮花打坐修行。
佛牙廟就在康提市中心,不僅需要一般拜廟的脫鞋儀式,還要經過安檢。如同一切圣地,人們進入其中就肅穆起來,語速放緩、聲音放低。在康提,佛牙廟也許并非最美的遺跡,但卻是最神圣的,很多佛教徒的心愿,就是來此一游。
康提城外迷人的自然風光就紀錄在影片《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1956)里,許多年來并未改變過。而城內也保持著百多年來的靜謐和安寧。
許多斯里蘭卡人把湖光如畫的康提視作比首都科倫坡更重要的城市,這里是他們文化和國家的根,是心靈的故鄉。在群山包圍的峽谷里,它是座步行就能走遍的小城,海拔488.6米,氣候宜人,不僅保存著國家重要的建筑和藝術、舊式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還保留了音樂、舞蹈,以及其它傳統的藝術及手工藝形式。阿杜甚至說,因為這里良好的傳統教育,斯里蘭卡人以娶康提小姐為榮。
被英國殖民統治以后,修建了由科倫坡而來的鐵路,這里成了旅游勝地,被歐洲人稱為“山地首都”。資料里這樣記述著英國水兵的康提之旅:火車時開時停,他們在中途停車時完全可以爬下車去采摘野果,而到達康提站時,迎候他們的是冷餐和啤酒。他們參觀皇宮和佛牙廟,到店鋪里買飾品、中國傘、木頭玩偶和扇子,然后在王后酒店里喝咖啡的時候順便參觀咖啡樹等熱帶植物。大約午后4點,他們打道回府。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這里接待了許多著名游人。20世紀初,D.H.勞倫斯和他的妻子就在這里呆過,他們巧遇了威爾士親王的來訪,見識了親王的優雅與子民樸素的極端反差。勞倫斯的妻子弗莉達在《不是我,是風》里這樣記錄了他們的見聞:“夜幕很快降下,大鼓的聲音響起,可以看到周圍山崗上土著人的火光,還可以聽到密林中傳來的叫聲。這些叫聲原始如咆哮,嚇得小鳥在黑暗中四處飛翔。在這樣可怕的活躍著的黑暗中,人為什么要睡覺呢?”這樣的氣氛,今天還可以在節日時感受到。
弗莉達自己則和很多普通游客一樣,在特林科馬利街(Trincomalee
Street)上選珠寶,“小寶石商卡薩?列貝斯總是解下那條軟皮腰帶,給我們展示燦爛奪目的藍寶石、綠寶石、黃寶石、紅寶石、翡翠。勞倫斯給我買了六塊綠的和一塊黃的。它們被做成了飾針。黃的那塊在正中間,用作綠色花瓣的圍著它形成花形。他還給我買了肉桂石和月長石的小匣。”
在康提附近山谷里的Earl's
Regency酒店下榻,就等于有了一個芳香的夜晚。各種在斯里蘭卡彌散的香味,濃烈的或清醇的,馨香的或微辣的,不管是植物散發出來的,還是酒店飽受稱贊的廚房里飄出的——這個夜,肯定是滿足的。
酒店呈V字型,一翼是客房區,一翼是公共區域,中間圍著游泳池。棕櫚科植物高低錯落,搖曳生姿。每間客房都能看到河流、泳池以及大片未被沾染過的鄉野。為了凸現這里的自然和諧,睡房里床頭甚至有棵淺浮雕的樹,有人一見驚艷不已,也有人因為野性表達得過分直率,而徹夜不眠。
餐廳供應各式斯里蘭卡美食,各類curry、雞蛋面餅以及小咸魚干的佐餐小食,應有盡有。特別是熱帶水果,我最喜歡的是百香果,sweet passion
fruit,一對英國來度假的老人攙著手,笑咪咪地解釋這個名字:“就是很甜蜜很激情的意思。”落地窗外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叢打在他們的桌子上,他們的銀發格外耀眼。殖民風格混合著熱帶風情,讓這里舒適優雅,足夠他們過一個長長的假期。

水上穿行和神秘面具
在斯里蘭卡西南海岸,國王椰搖曳著極致的熱帶風情,漁夫的長網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而金色的沙灘被波光粼粼的海浪反復撫摩著。
在斯里蘭卡,這樣美麗的海灘風景并不新鮮,但在此入海的馬度河風光,卻別具情趣。此刻適合舍棄大海,溯流而上。
因為水域寬闊,馬度河中央有許多島嶼,這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個巨大的湖泊,它是斯里蘭卡僅存的紅樹林保護區,各種熱帶植物間錯伸展,在河道窄的地方,繁盛的植物遮天蔽日。漁夫張網做成長長的甬道,捕捉蝦子和銀魚。夜間熒熒的蠟燭閃爍,如同落入湖中的星星。
在這個被水隔絕一方的領地上,散落著許多廟宇。哪怕是河中央兩米見方的一塊旱地,也還留存著一間殘破的土地廟,盡管里面供奉的朝拜對象早已被盜。那些稍遠些的大島上不僅有漁人居住,還有更大宗的廟堂,當地人都是胸懷虔誠登陸那些專供朝拜的島嶼。
休漁期間,島上的居民就以制手工藝品娛樂自己。原料自然是信手拈來的,可能是椰子殼或者是肉桂樹皮,那些美麗的圖案,第一次被外人見到的時候,驚嘆其以傳統手法制作的現代設計精品,造型奇特,圖案美麗。
穿行在馬度河叢林夾道的水巷里,又或者面前一片疏闊,只見周圍浮游的島國,在某些寂靜的角落里,可能有野天鵝的巢,或者蒼鷹正在垂首尋找獵物,在樹影婆娑的水面下,如果足夠幸運,可以看到小鱷魚或巨大的水蜥蜴,他們的追逐嬉戲有時會把游人驚出一身冷汗。又或者行至岸邊,停船歇息,天空至高至遠。
我們游河的那個傍晚,一場急至的暴雨把每個人打得濕透。但我們見到了馬度河豐富的表情:天空從湛藍疏闊,到紅霞遍布,再到烏云壓境,電瓶船突突的聲浪遠蓋不過暴雨砸到水面以及小島上的轟鳴,滂沱如歌。
有人說Taj
Exotica酒店坐落的本托特(Bentota)是天堂,終年供應陽光、海水、沙灘、浪濤,這印度洋邊壯闊的海岸無與倫比。Taj酒店大部分客房面對大海,而每個陽臺都可看到花園。這里的公共空間設計得很有非洲味道,粗樸夸張,喜歡用更濃郁的色彩和更奇特的造型。在一段長長疲憊的旅行之后,才不會讓人難以入睡。
清晨起來,花園泳池的躺椅上幾乎已經座無虛席,這里鮮少明晃晃的白皮膚,吸收陽光的顏色,把自己種成一棵成熟的麥子,是男男女女的愿望。清晨去過海邊的人,手里還捧著貝殼,那是海的禮物。
除了精品店里陳列的斯里蘭卡寶石和手工藝品,在一個大露臺上也有許多美麗的面具出售。面具有“火”、“喜”、“平安”等意思,有紅色、藍色、黑色許多種。這里賣的面具可能不是制作工藝最好的,但比起擺滿工藝品的展示間、或者遍地叫賣的旅游區里,這些面具在自然寬敞的空間里顯得更生動更有張力。
在沙灘漫步,一個拿了提線木偶的老人看中我,要做成當天開市的第一單生意。他紅黑的臉上,刻著滄桑和時間,他青筋爆起的手幾度幾乎抓住我的手臂。逃開他就像逃開一個噩運,心里慶幸,但忍不住回想。一直聽說在斯里蘭卡,搖頭是同意點頭是不,但此行一直沒覺得不便,也許是剛才互相會錯意?
隨后,一個留著長長卷發的小伙子上來搭訕,問我想不想去看他和哥哥養的大魚,在那個海嘯中毀后重建的魚塘里。他自顧自地講起海嘯時的情形,他正在沙灘上,海水突然退得很低,看到浪回頭的時候,他和朋友發力快跑,剛奔進酒店,第一批浪就把酒店一樓的房間玻璃震碎,他們跑到酒店的頂樓,上蒼保佑,沒有人有事。講到最后他得意起來,這片海多么仁慈,我們多么幸運。